许多年前，我读到袁枚的《祭妹文》，悲叹妹妹的不幸遭遇，也感慨不该教妹妹读圣贤书，否则，她就不会执迷于“三从四德”“不嫁二夫”的理念，让自己一步步深入火坑：自小许配，男方不成器，公婆不想耽误她，托词退婚，她答得傲骨铮铮：“病则治之，死则守之。”婚后，男人花天酒地、家暴，她默默承受；男人把从花柳场所传来的病过给了她，令她生下梅毒致畸的女儿，她唯俯首垂泪；直到最后，男人要把她卖给妓院了……
许多年后，我看到无数女性婚姻中的悲苦，也经常有袁枚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观念坑了她们，害了她们？
有一位重庆的女医生，受家暴多年，试过逃离，还是回来了，她的理由是：舍不得一儿一女。她才中年便中毒身亡，尸体上全是伤痕。娘家认为她是被灌毒，丈夫一口咬定她是服毒。如果真是后者，已经走投无路到打算自杀了，何不提起刀斧，砍死那个渣男？服毒身亡是死，杀人偿命也不过就是死。
我看过新闻，难过很久。她是受过高等教育和专业技能培训的知识女性，有自己的诊所，完全有能力自养、养大孩子，是什么让她挨打挨了这么多年，至死方休？
也许是为了孩子，但让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从小就知道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是好的吗？里面有些细节毛骨悚然，男人追打她，路人对她的小女儿说：“你去劝一下。”七岁的小女儿笑嘻嘻地答：“我不劝。”是看习惯了吧？觉得家常便饭，一点儿也不出奇。
也许她对他还有爱意？太鼓励女性透过现象看本质，无论这男人多么禽兽不如，她总觉得：他本性不坏。他也给自己买过花，陪孩子上过医院……她舍不得他。
抑或是她觉得离婚是人生失败，不愿意面对接受？要么是斯德哥尔摩情意结作祟，她也认同自己就是一个欠打的女人？
到现在，她死了。孩子长大后将如何思索这件事？他们会认为“母亲是为舍不得我而死的”，且终身背负“我不杀母，而母亲因我而死”的罪孽，还是……
后来又看到了内蒙古一位女记者的案例，是直接被丈夫活活打死的。这也是一桩从头到尾都是错误，一步步步入火坑的婚姻，在每一个关头止步都有可能挽救悲剧，但是没有。
还没结婚，她的父母就不喜欢他，但她要嫁。
婚后第一天就五次家暴，是公公拦阻疯狂的丈夫，让她逃回了娘家。父母建议他们离婚，她拒绝了。
她怀孕了，这也没拦住丈夫的拳头，被打到流产。娘家人写了诉状递到法院，到后来，她还是回去继续过日子了……
怎样才是个头？
是的，被打死就是头了。
我没有非议死者的意思，我也不想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的旁观者。我自己曾面临痛苦抉择，明知道已经万劫不复，却拒绝相信，夜夜辗转难眠，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能性？要不要试试这个试试那个？我不忍离散，我不愿承认自己瞎了眼做错了选择，我经常幻想奇迹。我无人可以倾诉，其他人多半在听之前已经下了结论，劝慰往往要带上一两句：“你也要自己反省……”
我相信，被家暴的女性，曾经历过的内心煎熬远超过我。她们一定想到了方方面面，老的小的，想每位都成全，人人都不伤害。她们会想：只要这个家在，就有希望。她们没有想过：她们一旦死了，就没有这个家了，就没有希望了。
对女性的保护，也许要从源头开始，要从她们童年起就教会她们：有些旧观念，不见得你一定要遵守。
比如“大局为重”，什么是大局？你公婆的晚年快乐，不是你的大局。
还有“男人就像孩子一样”，淘气、自私、不听话这方面确实一样，但孩子能够教育，男人就不能了。
最后是那句最紧要的“为了孩子”。飞机上的安全指示永远都是说，父母要先为自己穿上救生衣，戴好氧气面罩，再为孩子穿。很简单，你得先活下来，才有机会救孩子。否则，你死了，把孩子一个人抛在世上当苦海孤雏，还不如带孩子一起走呢。
本文摘自《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作者叶倾城 由磨铁文化授权选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