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曹燕
年 龄:39岁
受教育程度:大专
婚姻状况:结婚15年曾离婚复婚
健康情况:腿残疾、1986年生育第一次
职 业:民办学校校长(北京)
个人档案
在我脑子里正幻想着一个胖胖的女孩模样时,我感觉到了身体上一阵冰凉,然后啊的一声,是我发出的尖叫,天哪,台风来了!台风一般的疼痛从外向里一浪一浪撞击我内部的大门。我的内部被打开了……
有时想,如果我把39年来经历过的不下10次外科手术(包括剖腹产手术),所体验到的生理和心理的感受,讲给女儿或他人听,女儿会从中得到什么?世人除了感叹你真是不幸,还会不会有所得?我真的是没有把握保证让人得到的是一些积极的东西,所以我至今没有对女儿说起过。
女儿偶尔也会问我:妈妈,我是怎么来的?我会指指肚子说,像小虫子一样从这里爬出去的。女儿对这样的回答似乎是满意的。也许终有一天她不满足了,她要求跟你一同去体验属于你们两个人的更细微的感受,那可能是在她即将要做母亲的时候。
因为我就这样。在整个漫长的怀孕过程中,特别想在一个早晨阳光很好的时候,我和妈手拉着手散步,妈慢悠悠地、声柔柔地跟我讲那一天的惊心动魄。可我终归是没有这个福气享受那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因为我在6岁时就死了亲妈,妈没有耐心等到我长大、做母亲。
今天是我女儿13岁生日。我真的特高兴有人愿与我分享这个日子。早晨我问女儿:怎么过呀?想让妈给你买点什么?她说买东西已经找不到兴奋点了,平平常常过吧。我一下觉得她长大了一些。他爸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难日,应该让她知道该为你做点什么。我说她还没长大到能理解“难日”的时候,我们需要耐心等待。
“ 难日”对我这样一个下肢残疾,靠双拐行动的人可能不仅是困难。困难也不止是生的这一天,而是整个怀孕过程的每一天。比如说我那个胃,到怀孕后期它跟下面的孩子挤来挤去,我一米四○的小个儿,真是没地儿放它。它要吃要喝,闹得我特矛盾。不吃罢,孩子需要它的营养,吃罢,真怕没孩子呆的地方了。把孩子挤得胳膊腿长不好怎么办?因为我吃时,明显觉得胃往下走孩子往上顶,这时,我就跟被馒头噎着似的,咔在那里喘气都难。别人建议我勤吃,别一气儿吃饱,可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上班和上电大听课的路上,哪能还带着吃食。
那年我26岁,在怀孕4个月时,好不容易有了上电大的机会。别人劝我:“这是何苦呢?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指靠,干嘛还这么苦着上学?”我想自己*时高中毕业,实际上也只有初小水平,知识少得可怜,没好腿再没点文化,那不真成了废人。所以学业孩子我都得要。拖着一双浮肿的腿、挤车往返听课途中,我真没觉得难,反而心里觉得特舒坦。我一边走一边给孩子唱歌:
孩子,你知道,你怎样被奶水喂大?
孩子,你知道,你怎样哭闹到深夜?
孩子,你知道,你怎样学会走路?
孩子,你知道,你怎样被哺育成人?
……
这就是我的胎教。我想她至少应该性格像我,快乐一点。我把租来的8平米小屋,一面墙贴上男孩,一面墙贴女孩,我希望她是女孩。而最本能的期望,就是要她健康,哪怕她相貌丑一点。
怀孕5个月时,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跌了个大跟头,头朝下扎下去,我当时心一下子揪起来,天哪,别把孩子跌坏了,赶紧爬起来摸胎动,她还动,我愣着站了半天。从这一摔便不可收拾,隔三差五摔,我就找了一块小木板,跌一个划一刀,总共划了28刀。老跌跟头是因为我头重脚轻,孩子生出时5斤多,我个小分量都集中上部,加上我两腿不像正常人。我后来也跌皮实了,跌的一刹那,就特别本能地用手先撑地,这样减轻腹部落地的重量,然后我像个球一样抱住肚子,还动,有两、三分钟,我就知道没事。每次我都夸奖她一句:嘿!你还真像你妈一样结实。
我提前一个月住进了复兴医院。
对我来说,住院真好比是到一位老朋友家窜趟门儿一样自然和亲切。26年来,北京的、外省的,甚至外地小县城的医院,我都住上过3-5天或10天一个月。那时候真想把腿治好有个工作,记得第一次住院手术时特激动,觉得这次从医院走出去就可以扔掉双拐了。从6个月得小儿麻痹,做梦都想不靠拐自己站着走路。所以,第一次连恐惧和疼痛的滋味都几乎没感觉到。
哪有不疼的呢?我从小住院就是跟骨头打交道。所谓刻骨铭心,一截一根地折腾你身上的骨头,后来知道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知道疼、知道恐惧了。慢慢地我也有种心理调适本领了,我跟自己说,你这人已经到这份上,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该治病就得配合,配合就是让人看着你挺得住、高兴。挺不住时我就好言好语求医生,多给点止痛片,打两针杜冷丁吧。医生可没那么好求,我就偷偷地把平时发的止痛片,在不那么疼时留下,用在关键时刻。每次入院前,我到处搜罗杂志带进医院,用它跟小护士医生拉关系,两本杂志换一针杜冷丁行不?
止痛药、麻醉针可是好东西。有一阵,我甚至瞎想,得给自己老的时候留点,省得到时受罪。那时期我还不知毒品是啥东西,没听过毒品这词,但我明白人都有脆弱、支撑不住自己的时候,那东西能帮你抗过去,能维护你的尊严面子,你至少不会鬼哭狼嚎,没了人样儿。
唉,要说那一次又一次住院的经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住院融进了我的生活生命里。它使我一点一点地离健康正常人近了。它让我憧憬和盼望着,对自己这两条腿永远也不甘心不罢休。
而这一次住院太不同了。我跟自己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的残疾,我是为迎接一个健康的新生命。因此我事前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其中重要的是,我花了近一周的时间查遍了北图的有关安定剂和麻醉类药物的资料。药物可能带给新生儿什么影响?这是我最提心吊胆的问题。因为书上说,“尚未证实有任何药物对母体和胎儿是安全的”。“当母体在阵痛期和分娩期接受镇痛和麻醉药物时,新生儿在出生后的前4周可能有肌肉、视觉和神经系统发育迟缓的情况。”“麻醉会抑制新生儿反应,过量吸入会引起致命的新生儿合并症。”……
我早已在妇检时从医生那里明白,由于下肢残疾压迫骨盆,我的骨盆原本就不正常,加上生产时双腿无法用力,我不能正常生产,剖腹产是惟一适合我的。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在全麻和局麻中做选择。因为考虑到我以往多次大手术中使用麻醉药可能产生了抗体,医生建议全麻。虽然全麻可能会对胎儿有一定的伤害。
我记得我几乎是对着和蔼的医生叫喊:不要,不要全麻,我宁可痛死,我要孩子健康。我不能生出傻孩子呀!住院那些日子,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唠叨的像祥林嫂一样。夜里做恶梦,白日里脑子出幻觉:孩子缺胳膊少腿生出来,她坐在床上,我看着她,我俩中间隔着什么东西,我够不着她,她够不着我。那种感觉,真叫绝望。
那个早晨,宫缩把我拉到了手术台上。麻醉师先是用针在我身上划了一下,然后往腰脊注射麻药。在我脑子里正幻想着一个胖胖的女孩模样时,我感觉到了身体上一阵冰凉,然后啊的一声,是我发出的尖叫,天哪,台风来了!台风一般的疼痛从外向里一浪一浪撞击我内部的大门。我的内部被打开了。我现在回忆那种疼痛,是经历了三种深浅不同的过程的。开始是像台风的风声一样的信号,之后是各样疼感的汇集,然后你自己才有意识的反映,就好像你被电击了突然清醒过后意识到这就是痛,但这时你已经能给自己下命令了:不许叫!或者你暗暗下决心:战胜它!
大夫有点手忙脚乱,听到说:她血压没了。又听到说:出来了!是女孩!这声音我听得太真切,一下子把我从漫天漫地的疼里打捞出来,我不顾一切地扭头去听,孩子怎么不哭?大夫把她脚丫子倒着一提溜,拍屁股,哇的一声,那一瞬间,跟打了止痛针麻醉剂一样。我不痛了,没知觉了……
大夫说我是痛昏迷了一阵儿。我庆幸女儿出生的那一刻头脑是清晰的。我清醒着迎接了她的出生。有一天,我可以肯定地对女儿说,我为她的健康尽了最大的能力了。女儿会不会理解呢?医疗技术发展到她们那一代,人怎么会不顾一切地选择疼痛?有必要吗?我想不清楚。
其实,后来经历的又一次事故和由此带来的6次大手术使我明白,选择疼痛的生育经历,它不仅是给了我一个健康的孩子,也教会我怎样面对和战胜自己内心最脆弱情感的能力。它好像是给我输了一次生命的血,使我对药物、尤其是麻醉止痛类药物不再过度依赖,我自己能够支撑住自己。
那是1986年女儿满6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在马路中央被迎面的小车撞飞出去。车祸的结果是:腿关节在关节槽里转了一圈,脚后跟和脚尖彻底换了方向。双腿粉碎性骨折。残上加残,再也不可能靠双拐走路了!这个事实开始真把我打蒙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6个月得小儿麻痹、6岁死了妈、好不容易26岁有了孩子,孩子才6个月我又撞成这样子。“6字”怎么没完没了缠着我不顺呀?
是女儿健康的小胳膊腿使我迈过心理这道坎。接下来是一年一次共6次补骨头手术。开始骨头里钉8根钉子,上一块钢板。第二年,女儿住院给她倒尿,因地下有水,我拄的拐胶皮头打着水涮了出去,跌得腿里钢板扭了,取钉子取钢板。这次手术还把骨头接歪,敲开又补上。这当中不得不把膝关节和胯摘掉了。术后没有了膝关节,也就是大小腿之间没有连接的冰骨,那肉碰肉的滋味,小腿生踩着地,让大小腿硬碰硬长在一起。必须天天走,让身体的重量压下来,才能长在一起。那是最难熬的40多天。只要脚踩着地,脸上的汗就痛得一串串往下流。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了这碗酒(生育的疼痛)垫底儿,什么酒都能喝下来。
我后来算过,这辈子吃的止痛片、打的杜冷丁,最多的时候都是在生孩子前的几次接骨手术中;后来,手术越做越大,反而量越来越小了。我想,我已经具备了向身体生理极限挑战的素质。
很难想像疼痛是一个礼物。
曹燕的特殊经历,使她对疼痛的认识超出了一般人。新近还读到一本美国医生保罗·布兰德写的名为《疼痛》的书,也谈到疼痛是上帝给人的礼物。它的副标题特别一针见血:“———无人想要的礼物”,看到了现代人的弱处———逃避疼痛。
人为什么会产生疼痛?疼痛为什么会令人不快?布兰德医生以自己的从医经历(尤其是对麻风病人无痛感)做了回答。在他看来,疼痛令人不快的性质正是疼痛得以保护人体的关键。医生对疼痛的生理学剖析,与艺术大师在哲学意义上对疼痛的认识是一致的。
比如,达·芬奇的一幅素描,被他定名的“快乐与疼痛的寓言”。对一个男子形象的素描从腹部分成两部分:下部一体。而上部分则两个躯干,两个有胡须的头和四只胳膊,像系在腰部的双胞胎。他解释说:“快乐与疼痛有如一对双胞胎,它们被紧紧束在一起,没有其中一个,就不会有另一个,它们彼此完全对应。它们之所以由同一躯干而生,是因为它们有共同的躯干和基础。这个基础对于快乐而言,意味着快乐伴随疼痛而分娩;对于疼痛而言,意味着徒劳无益和充满*的快乐。”
比如,林语堂也曾列举生活中30种最快乐之事。他将疼痛和狂喜无法分离地合为一体。他说:“对疼痛和苦难忍受力的下降是人类退化的开始。”
医生和大师提醒现代人,误解了疼痛也就是误解了快乐。
女性的分娩从来就是与疼痛相伴的,而今技术已大张旗鼓地、慈爱地让女性在无痛、无感中经历新生命的诞生。女人究竟是该欢欣?还是该忧虑?
我对前者是持否定态度的。当然不是笼而统之说技术的进步关爱在女性身上是错,而是忧技术的滥用。比如,这几年国内剖腹产手术的不断攀升。一方面,产妇认定剖腹产自己无痛,对孩子无害、安全,本来能正常生育的也想尽各种办法走后门;另一方面,医生不愿负必要的责任,不耐心向产妇解释剖腹给母婴带来的危害。再比如,会阴侧切问题。国内现在会阴侧切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而在发达国家,如瑞典高不过百分之十。老妇产科大夫说,在五六十年代,我们原是有很好的传统的,产妇生产时,产道用植物油扩张,尤其对初产,会阴保护被重视。
当一个社会具备了卓越的分离与再包装快乐的能力时,我希望我的女性朋友,能够向曹燕那样,少受环境的左右,做自己身体的主人,辩证地看待疼痛,从而真正享受生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