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角城里的牛奶风波
1
我们的县城,叫做“八角城”,你说好听不好听?
那么,八角城真有八个角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从未去过八角城。
我家在山沟沟里的星星峪,离县城二十八公里。通县城里的路是土路,不好走,再说我又特别忙。
你可能要问,你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忙些什么呀?
让我告诉你:我要上学,我要到梯田里干农活儿,我要跟哥哥拉大锯,还有,我要养好我家的乳牛黑白花儿。
我的哥哥叫冯大槐,是个教师,去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回来,就在我们村里教书了。原来我哥哥是以脾气好出了名的,嘴巴甜得像柿子,有人说哥哥见了毛驴都叫大叔。可他近来变了,脾气暴躁得像条疯狗,动不动跟我瞪眼。这家伙上课最爱和我作对,“冯小梨同学,板演!”我的算术不行,常常是步骤对了得数不对,“冯小梨同学,外面站着去!”每当这时候,他的眼睛就和我家黑白花儿的眼睛一般大……
我也留些心,竟发现这个家伙老是偷偷写信,老是讲究穿戴打扮,还对着镜子歪着嘴巴揪胡子,我敢说,他一定是早恋了。哥哥需要钱,可我们家的日子还不行,不富裕。我们没有钱翻新房子,他就抓时间自己干起木匠活儿,又弄窗户又弄门。他要我和他拉锯,锯了大木头又锯小木头,锯了长木头又锯短木头。木匠活儿是那么好做的吗?斧子锯子是很欺负陌生人的。砍深了,锯偏了,楔劈了,凿错了,哥哥就气得用木头棒子擂板凳。擂板凳还不解气,有时候就擂牛,嘭嘭嘭嘭,擂得牛皮冒尘烟。
哥哥擂牛的时候,我气得不行,我心疼呀。木头擂板凳,板凳不疼,可牛呢?牛疼啊。“你——”我得替牛说话,“你干什么呀,你!你那活儿是牛干坏的吗?”在家里他可不是冯老师,我也不是冯小梨同学!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我的黑白花儿呀!
这是一头非常俊俏的牛妈妈,她的身材是匀称的,她的目光是温柔的,她的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你可以说她是一头长着黑花儿的白牛,也可以说她是一头长着白花儿的黑牛。可是,这牛好像永远不能归我,她属于哥哥。哥哥不让我这样,不让我那样,必须这样,必须那样,真没劲!我真盼着由我自己来养黑白花儿,我会把她养得天下第一!
哥哥瞪起比牛眼还牛眼的人眼,蛮不讲理,“她是牲口,打她几下还咋着?”
听听吧,这位教师哥就这样说话!他可是会讲“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的。
“牲口就可以乱打?你以为她是鼓吗?”我来夺他手中的木头棒子。他不但不松手,还推我拉我摇我,我就在他手背上用牙“吻”了一口……
在哥哥批准的时候,我常常牵上黑白花儿,到我们村北的灵芝崖下去吃草,到鹿奶河里去饮水。灵芝崖下的草,有三成米,是天下最好的草;鹿奶河里的水,有九成膘,是天下最好的水。黑白花儿的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想她也一定都知道。
有一天,我们星星峪传开了一个非常突然的消息——我的哥哥要到一个更加贫穷的地方去教书!
“哥,你说着玩吧?”我赶紧来问哥哥。我真怕他是说着玩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说得斩钉截铁的。又牛眼了一下。
他说,他参加的是青年志愿者智力扶贫接力计划。他说那可能是值得记一辈子的事情。
我说对,我肯定也会记一辈子,牛肯定也会记一辈子。我还说智力扶贫可重要了,可光荣了。他说用不着你鼓励,用不着你表扬,我会写信跟新老师问你成绩的。他还说你就好好伺候牛吧,你再也没法在牛的面前说我的坏话啦!
我真乐坏了,我不计较这家伙说什么了。嘿,我这就有了黑白花儿呀!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听外人说,哥哥去远方,是他的女朋友先报了名。
我说:“哥,黑白花儿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是高兴啊。对,我来替她谢谢你!”
“哼,小梨你甭贱,我走了看不累死你!等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只能看到一对牛犄角!”
“你胡说什么!”我想踢他。
2
人到分别的时候就亲了。哥哥即将远行,爸爸、妈妈都难割难舍的。
我也难割难舍的,别看他平时老呵斥我。
哥哥得从县城上火车。
哥哥没有多少行李,我坚决地要送他。我一是送哥,一是想看看八角城。
这天,我对黑白花儿说:“黑白花儿呀,黑白花儿,那个成天捶打你的人要走啦,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教书啦,你要不要有些什么表示呀?”
黑白花儿扭过头,看看哥哥,竟一步一步走过去,用湿漉漉的花鼻子蹭哥哥的手。哥哥一甩手,说:“哎呀腥气烘烘的,你可真是!”
我说:“冯老师你可真不懂事,黑白花儿这不是亲你吗?”
我决定带上黑白花儿送哥哥。我早早地给她梳了毛,擦洗干净犄角和蹄子,给她戴上一颗金灿灿的铜铃铛,又用好几种颜色的野菊花给她编了一条大项链。
“你干啥?拉牛送我?牛也想逛逛八角城咋的?”
这家伙真让人扫兴,死活不让我带黑白花儿送他。
我和哥哥出门来,黑白花儿追着,一直走下了七级红麻石台阶,她还要往前走。我说:“伙计,你就回去吧,冯老师不用你送,有什么办法?在家里等我吧!”
黑白花儿才停下脚,眼含深情地看着我们走了。黑白花儿真是好牛,她一点也不记哥哥的凶。
二十八公里的土路,我们走到过晌。后来哥哥的脚打起了水泡,我没事儿。我想,如果黑白花儿来就好了,哥哥可以骑她走。对于黑白花儿来说,哥哥那点分量算不了什么。
哥哥在教育局集合,将要在招待所住一夜才走的。我不能和人家同吃同住。我和他正式说了再见,说你在外面多保重,说我和黑白花儿都想你,就离开了招待所。我呢,嘿,真没出息,鼻子一酸,哭了。
哥哥说:“算啦算啦,你要是从早好好拉锯不比这强?”
3
县城里面可真棒!连茅房里面都贴了瓷砖,比我家的屋子还漂亮!不论大街小巷,满世界都是水泥板,没土路!十字大街的每棵大树上都挂满了小灯泡,跟结了红果和枣儿似的,听说晚上“红果”和“枣儿”还要眨巴眼呢。
我们的县城真有八个角吗?我这回不看哪回看?
我打起赤脚,围着它跑了一圈儿。
八角城的周围没有一个角!
古人真是乱起名啊!依我说,应该叫做“无角城”!
八角城外是一条河,叫做虎羊河。虎羊河几乎绕着八角城兜了一圈儿,八角城有八座石桥,排一圈儿架在虎羊河上。
虎羊河可真是“羊”脾气,温柔极了,冲不坏岸,淹不死人,因为河里没有一滴水,连蚂蚁都淹不死。河床里尽垃圾,古老的护城大堤上,长着一片一片的驴耳朵菜,一片一片的青蒿子。
别看我身上没有钱,我还是脚步匆匆地在城里逛了起来。我看了好几个商店,看了一个新华书店,从门外看了好几个饭馆。后来路过一个幼儿园,它名字叫“小蝌蚪幼儿园”。我正咂摸这名字,小蝌蚪,多有趣呀,忽然,有一辆救护车嗷嗷叫着开了进去,一会儿又嗷嗷叫着开了出来,那急匆匆的相,就跟失了火似的,一溜风往南跑了。一位穿着肥衣肥裤的瘦老太婆和几位年轻阿姨骑着自行车追着,个个失颜落色,像考试作弊被老师一把抓了卷子。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我看见街上有不少人,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地在议论。
“不好啦,娃娃们喝牛奶中毒啦!”
“有三十多个呢!”
“又拉又吐,两头不闲,还犯抽筋哪!”
“牛奶贩子没一个好东西!”
“有一个就该抓一个!”
“有兑泔水的,有掺牛尿的,有搅淀粉糊糊的,心可黑着呢!”
“听说现在奶粉也不行啦,抽查都不合格,奶粉不含奶,喝了光放屁!”
“有的奶喝了,不长人光长脾气,跟吃枪药似的!”
“有的喝了还让人变懒哪,多坑人!”
我打听打听,人说送牛奶的都是城郊的。
城里人说,他们被他们骗得好苦。
不一会儿,三十多位妈妈、三十多位爸爸,三十多位爷爷、三十多位奶奶,三十多位姥姥、三十多位姥爷,急匆匆来到了幼儿园,又急匆匆折向了医院。
啊,这下“小蝌蚪”们可惨了!往肚子里送的东西,怎能掺假呢?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乳牛黑白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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