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里娃送奶
4
星期天,我在灵芝崖下、鹿奶河边跟黑白花儿说,我要上八角城送奶去啦!这可把个黑白花儿乐坏了。她哞哞儿叫了三声,眉开眼笑呢。她这天的奶水特别多,汩汩汩,四个奶子挤满了两大桶,足有六十多斤。我用食指抿一些闻闻,嗍嗍,稠稠的酽酽的甜甜的香香的,叫人鼻子和肚子都饱了。
我带些干粮,把鞋插在腰带上,拍拍黑白花儿的脊背,说:“在家好好等我吧,咱要让八角城的人们尝尝什么是牛奶!”
哎——
担上牛奶一溜风哎——
我的牛奶香喷喷哎——
一心要上八角城哎——
咕咚咕咚你就喝吧——
我心里高兴,一路胡乱唱,反正也是自个儿听。
俗话说,路远没轻担啊,来到八角城,可把我累得够戗。一见汽车,我就想起了那天的救护车,“小蝌蚪幼儿园”里的“小蝌蚪”们咋样了?
我想,“小蝌蚪”是最需要喝好牛奶的。我在幼儿园门口放下担子,擦擦汗,紧紧裤带就吆喝:“好牛奶来啦——谁喝好牛奶哟——”
幼儿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隔着宽宽的铁栅门,我能看到院子里有些木头马、木头长颈鹿和排成一圈的小飞机什么的,都一动不动,就是不见小朋友。可以肯定,它们是不喝牛奶的。我很想去和木头马们玩玩,可是我哪有时间呀?我想一定是我的声音不够大,就扯起嗓子,跷起脚儿,一连声地喊。喊着喊着,铁栅门里面一间小屋子就开出一个小方洞,探出一个秃脑瓜来,是个老头儿:
“你咋不学点儿好呢?”老头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很吃力地又伸出一条胳臂,跟轰蝇子似的晃着手,“你吵吵个啥?你能耐?就你会学叫唤?快走快走!”
我说老爷爷,我是卖牛奶的,不是吵吵着玩儿的。老头儿说你瞎胡扯啥,你这小毛孩吃奶还没吃够,卖个屎壳郎!
我把奶桶往他跟前担担,“你看看,这不是牛奶是啥?你说,咱们俩倒是谁瞎胡扯啦?”
老头儿倒是看了看,可是一点儿也不同情人。“走吧走吧,牛奶!”看门老头儿还是轰蝇子似的晃着手,“不提牛奶不头疼!”嘭!小方洞堵死,秃脑瓜不见了。
我就是不想离开小蝌蚪幼儿园!我就是要把牛奶卖给他们喝!我就是要吆喝!
小方洞又打开了,那颗秃脑瓜又钻出来了。他牙痛似的长吸一口气,不耐烦透了,“走吧走吧!礼拜天,你叫唤个啥!”
5
小蝌蚪幼儿园里没有“小蝌蚪”,我就来串居民楼吧。
八角城好大呢,有一片又一片的居民楼,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还有像花皮青蛙颜色的——后来我知道,那叫“迷彩楼”。
我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真没想到我的嗓子这么不中用,喊过有一百声吗?哑了!不出声了!
哑了,可还没卖出一点点奶!
我饿了,就蹲在一座白楼下的影子里吃干粮。一个女孩从楼上下来,是又蹦又跳的那种。她翘翘的鼻子亮亮的眼,长长的脖子溜溜的肩。她看我一眼,跟没看到一样,裙子一飘就过去了。我用哑声在她的身后叫了一声:
“卖牛奶啦——”
“妈呀,你吓死我!”女孩回过了头,很生气的样子,“哪来的一只大哑猫!”
“你才是大哑猫!”我心里说。我来的时候,妈妈一再嘱咐我,人在外面嘴要稳,多让人,和气生财。
我咬一口饽饽,一抻脖儿又一抻脖儿。饽饽太干了,好难咽。
“呀哈哈哈……呀哈哈哈!”女孩突然乐了。她就那么放肆地乐我,还拍大腿,还指我。我可从没被女孩子这么乐过,我又没惹她。我说你别瞎乐了!你乐什么!她说你咽不下去馒头咋不喝你的牛奶呀!大傻瓜不是二号是头号!
我说你睁开眼看看,这是馒头吗?
她还真挺认真地抻过脖子来,看看,还伸着鼻子嗅嗅,离那么远,你又不是警犬!
“是年糕吧?”她混充内行地说,“市场上也叫‘驴打滚儿’!”
我不理她。我把最后一块饽饽塞到嘴里,想快快吞下去离开这儿,不想这块可恶的饽饽成心噎我,干脆打横在我的喉咙里死死不动,我险些一口气憋死!
“你,”她竟生气了,眼睛瞪起,“你那狗屁牛奶要是自己都不敢喝,就快泼下水道里吧!”
我正要和她分辩,相邻的楼上下来一个胖胖的女孩,朝这面比比画画地招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胖胖的女孩脸色不好,像紫茄子,还喘,还是个哑巴。
“我想滑旱冰去。”翘鼻子女孩冲她说。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胖女孩明明喘,还喜欢比画,喜欢多“说话”,就是一连声地咿咿,便是越说越喘了。
这时候她看见了我。“咿?咿咿咿?”她缩着脖儿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儿,朝我吐吐舌头,又朝翘鼻子吐吐舌头。
“别胡扯!”翘鼻子忙着澄清,像是怕我弄污了她的人格,“我们谁都不认识谁!”
我真是太……我怎么遭遇了这么两个家伙啊!我的汗刷刷地流下来了。
她们跟躲花子似的,躲开我走了。我听那个翘鼻子跟胖子说:“小荆,你就说这个小卖牛奶的,小老板子,连自己都不敢喝一口的牛奶,吃干粮豁着噎死,还要卖给别人!”
“咿咿!”叫小荆的瞪了我一眼,戳了我一指头。
“一点儿不错,假奶!天底下牛奶没真的!别喝!宁可喝水!小荆你说往后咱们怎么活呀?吃青菜有农药,吃粮食有农药,吃水果有农药,喝牛奶有牛尿,喝水有漂白粉,喝饮料有色素、防腐剂,天罗地网呀!”
“咿咿咿!咿咿咿!”
胖子小荆“说”得更加气喘,她指指鼻子,摇摇头,掏出小手帕,一下一下擦脖子。
“对!”翘鼻子说,“闻都不要闻!”
她们拐过墙角,不见了。
我是多么别扭啊!会说话的和不会说话的一齐奚落我。
我的牛奶就是卖不出,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牛奶好。他们都说“小蝌蚪幼儿园”出的事儿,就是因为牛奶。他们说有的小孩治好了,有的小孩还没有治好,可能有的会聋掉耳朵,有的会坏掉眼睛,有的会瘫掉腿脚……
吃过亏的八角城,拒绝牛奶!
有一位老奶奶,像哄孙子似的叫住我,细声细语地跟我拉嗑儿:
“哟——一看就是个实诚孩子,来,让奶奶看看,真是卖牛奶的?是喊着玩儿吧?哟,可不,真是卖牛奶的,担着两个桶呢。这么小小年纪就出来做买卖,多不容易呀。告诉奶奶,你总是往奶里掺些啥东西呀?奶奶就是问着玩玩,可不告诉别人。”
看着挺好的一位老奶奶,怎么这就成了个白骨精?我气得再也不顾临来时妈妈的嘱咐,朝她吼,“不知道!”
你猜她说啥?她说:“噢——那都是你爸爸掺的?”
——这就是我头一次卖牛奶的经历。
6
难道就没有一个办法,能让八角城的人放心喝牛奶吗?
我想了一个礼拜,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有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我的黑白花儿立在八角城的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在黑白花儿的肚子底下吃奶。我冯小梨是这样吃过奶的,她怎么也来这样吃?她是谁呢?可真气死我了——她竟是那个小翘鼻子!你说我梦见谁不好?怎么会梦见她?她可是拍着大腿哈哈哈、哈哈哈地乐我,还说要我把牛奶泼下水道里去的,她肯定是个打架精!
我醒来,还生自己的气,胡做梦!不是有人说,白天想了什么,晚上就会梦见什么吗?我敢起誓,我白天绝没想起过那个声-咕丫头!
我没等天亮就起来了。我想和我的黑白花儿商量商量,她是不是乐意到八角城里送奶去。
黑白花儿静静地卧在草地上,眼睛眯着。她也许在想事,也许没有想事,不慌不忙地将胃里的草团儿呃上来,细细地倒嚼。她要把草料变成乳汁,献给老人,献给小孩,献给体弱多病的人。我说:“伙计,八角城的人都被假牛奶吓坏了,他们连闻都不敢闻了,你愿意跟我到那儿去,让他们看看真牛奶吗?”
我的黑白花儿真懂事,她一听就睁开眼,很认真地望了望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就盼着礼拜天,连上课也不够专心了,老是想着上城送奶的事儿。我甚至画了一幅画儿,是八角城人伸着大拇哥,夸我的黑白花儿牛奶好!
礼拜天终于盼来了。我早早地打着灯笼给黑白花儿梳了毛,擦了犄角,洗净了奶子。爸爸妈妈嘱咐了许多话,我全听见了,可一句也没听出是啥。我捆了两小捆青草,搭在牛背上,带上干粮,牵上黑白花儿顶着星星出发了。走呀,走呀,八点多钟,到了八角城。
我的嗓子还没恢复,还哑,这除了新老师好几天没提问我是个便宜,再也没有别的好处。我喊不出声音怎么卖奶?我对黑白花儿说,你是不是来两声?
黑白花儿真懂事,她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就一仰脖叫道:
“哞儿——哞儿——”
我心中好笑,你还要看看有没有人?你也知道害羞吗?
黑白花儿的呼唤还真管用,立刻有好几个人过来了。我看看,有手提宝剑、穿着白色灯笼裤的,有一手倒着健身球、一手提溜着鸟笼子的,有拖着一条僵腿、由老太太搀着蹭步子的……
“哟,这是干什么的呀?放牛的吗?”有人打量我了。
“小牛郎进城啦?”有人打趣儿。
我忙哑着嗓子说:“我是卖牛奶的,谁买牛奶呀?买牛奶吧!”
“牛奶在哪儿呀?”
“在牛妈妈里呀,我是现挤现卖的!”
大家立刻来了兴趣。
“这倒不赖,肯定没假!”
“想掺也掺不进去了!”
“放心地喝吧!”
“喝就喝!——走,拿瓶子去!”
“这牛挺俊的呢!”有人夸牛了,“有两米多长吧?看这四个大奶子!这才是牛呢!”
我蹲在黑白花儿肚子下面,不,我干脆盘腿坐了,一瓶一瓶地给人们挤奶。我一把一把捋着她粉红色的奶子,雪白的奶汁射出来,打进奶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黑白花儿的奶香飘开了,飘在八角城的空气里,真馋得人咽唾沫啊。
打奶的人们排起了长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牛奶是好东西嘛,日本二次大战以后,提倡每人每天喝一杯牛奶,说是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要是有好牛奶,倒是应该喝一些的。”
“就是,牛奶不喝还行?”
“好喝又补钙,强身来得快嘛!”
想买奶的越来越多,可是四个奶子终于都挤完了,没有了。
“就该轮到我了,偏偏没有了!”
说这话的是个女孩,翘翘的鼻子亮亮的眼,长长的脖子溜溜的肩——是她?
“对不起!”我说,“天罗地网!”
她看看我,惊讶地问:“啊——是你呀!明天给我留奶!”这个家伙,语气就像命令。
“你敢喝吗,天罗地网?”
“别说啦!我叫姜甜莉,明天喝奶!”我心里说:“你就等着喝吧——明天咱学校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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