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们要去哪里啊?
大姐说八角楼,又反问:你们到哪里?
我想说我们到拉萨,但之前已经说过了,于是改口说我们到雅江。
大姐说:我们也到雅江。
越说我越糊涂:一会儿八角楼,一会儿雅江?我们都说不标准的普通话,她是藏普,我是川普,交流很困难啊。小妹妹招呼的第二辆小客车停了下来。
她们没有跟我们道别,自顾匆匆上车去了。
我对修修说:睡一会儿,好些了吗?修修摇摇头说:没有好,还是跟刚才差不多。
看看时间,三点多了。要么是攻略记录和里程碑数据在高尔寺山上有点出入,要么是我看错了,所以我一直以为还有至少十公里才能到下山的地方。于是我跟修修说,你看远处的云层,下山的时候肯定要淋雨,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再淋雨,再赶夜路,那我们今晚就麻烦了。所以,要是你能走,起来继续走好不好?
修修点点头,爬起来,又跪下去,他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我看得心疼,真希望这些难受的感觉统统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是,我却不得不勉强他继续走下去。我很清楚,除开赶夜路的危险,如果继续在这个海拔高度上休息,他的症状是无法得到缓解的。
与其痛苦地等待,不如忍住痛苦迅速逃到山下。我对修修这么说,修修也同意,强打精神站起来。然而他实在是骑不动,只能慢慢推。
我跑去前面打探路况,没想到就看到了下坡。距离刚才休息的地方,不到一公里。
修修还是骑过来了,大概是觉得推车太慢。我指着前面的下坡说:折多山、高尔寺山第一垭口和这个垭口,连续三次,我们都在距离目标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休息了很久。如果我们能再坚持一下,就不用耽误那么多时间了。
修修趴在车头上,不说话。
我说:爸爸不是要批评你,是希望你懂得这个道理,成功,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修修勉强点点头,推车往前面走了一点儿。我正拿着相机,准备拍下他开始下坡的瞬间,却看见他猛地俯下身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一刹那,我心中凉凉的,仿佛高尔寺垭口上所有的冷风,都灌进了我的胸口。
我是该做一个冷酷的记录者,还是该做一个慈爱的父亲?但是无论我选择扮演哪一个角色,首先,我肯定是一个残忍的行刑人。
我选择了先拍下这个场面,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痛苦是一种经历,而经历本身也是一种财富。
对不起,我的儿子!
因为没有吃东西,修修实在没有什么可吐的。他佝偻在路边不住地反胃、呕吐,可吐出来的,却只是喝下去的一点清水。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看着他的小胳膊小腿,我好几次都想说:“去他妈的,老子不骑了,我们不骑了!我们回家去!”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骑,还是不骑,这个决定权,应该交给修修自己。
我给修修递过去水壶,他接过勉强喝了几口。我问,吐过了,好些没有?
修修说,喝点水要好些。
我说:歇会儿吧,等你感觉不难受了再下山。
修修无力地摇摇头说:还是走吧。说完,默默地跨上车,慢慢向下山路上滑去。
下山路啊,你快些结束吧,让我们尽快回到没有高反的地方去吧……高尔寺山下山路长达 37 公里,修修全程站在车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坐在车上的话,一颠簸,我又要吐了。
前面整整 20 公里是没有护栏的悬崖险道陡坡。坑洼颠簸的路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一开始,我限制修修的速度不超过 30 公里,后来,变成 25 公里,再后来,我索性放下相机,骑到他前面,禁止他超过我。
我是多么想快速放到坡底啊,但我宁可他难受,宁可他呕吐,也坚决不能让他面临因超速而出现意外的危险。半山坡,我强迫他停下来休息。
下坡,看似简单轻松,可实际上却是一件多么危险而累人的事情呀!
路烂,云厚,于是我们就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中迎接了一场暴雨。
我现在开始有点埋怨藏式房屋的风格了——没有屋檐。偶尔遇上房屋,都不能让我们躲雨。修修在前面,可他没有经验,好几个干爽的路边厕所都被他飞过。也许他从未想过,厕所还具有躲雨的功能吧。
后来他在我身边说:刹不住车了!我吓坏了。但因为之前我在不断地对他喊慢一点,再慢一点,所以他的速度其实不快。我叫他拼命捏死刹车,终于在路边停了下来。
虚惊一场。
路边有个房子,我扔下车,跑去屋门口大叫:有人吗?
一个小妹妹跑出来,紧跟着一个小弟弟也跑了出来,错愕地看着湿淋淋的我。我说:小妹妹,我们来你家躲躲雨好吗?小妹妹不懂,我又说了一遍,这次她听懂了,点了点头。
我赶紧回到路边,把修修叫了上来。
一个藏族大妈出来,我连声说谢谢,说麻烦,说不好意思。她说没关系,帮着修修把车推进她家的巷道。
推完车,大妈对我们说:到楼上来烤烤火?
我赶紧叫修修去楼上,自己忙着翻出衣服,准备拿给修修换。
那个小弟弟只有三四岁,对着我说:叔叔,铅笔。
我这才想起,我似乎从来没有准备过礼物,因为我反感随便送礼物给别人,但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
我愣了一阵,想起了修修做作业的一支铅笔,还有一支用来做记录的签字笔。我把它们找了出来,送给了这个小弟弟。那个小妹妹也可怜地看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拿出一整包没有打开过的湿巾送给她,她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哎,送个礼物都送得这么狼狈。
楼上很温暖,修修在火塘边换了衣服。我只有湿淋淋地坐在凳子上陪着主人说话。主人请我们喝茶,吃馍馍。茶是加盐的普通茶,不是酥油茶,但喝起来很温暖。
烤着炉火,聊了一阵房子、孩子、川藏线,眼看雨停了,我领着修修,跟这家人告了辞。主人家送出门外,跟我们挥手道别。
修修车子的刹车没有问题,倒是我的后刹已经在雨水中磨光了。
我们一出门,又碰上那个轮滑大侠。他很厉害,下雨的时候,就打着一把雨伞。
我问:去哪里?
他说:拉萨。
我很好奇:烂路的时候怎么办呢?芒康过后可有好几百公里的烂路呢。
他说:烂路就走过去啊。
他问我:还有多远到雅江?
我说:听说是 20 公里下坡。
然后我挥挥手,跟他告别了。
沿着江边,又穿穿脱脱了几次雨披,终于到雅江了。住下之后,带修修出去吃饭,猛然看到藏餐吧,我仿佛是当头棒喝一样,想起了酥油茶。
我只晓得红景天肌酐片,却忘记了酥油茶青稞面!
你真是一头猪啊!我这样对自己说。抗高反,最好的东西啊,酥油茶!
于是我们没有犹豫就走进了这家藏餐吧,眼大肚皮小地要了一大壶甜茶和两份咖喱饭。虽然这个咖喱饭跟我吃过的很多咖喱饭都不一样,但修修还是对甜茶加咖喱饭的味道赞不绝口。
晚上,整理好图片之后,准备写日记。然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一天的照片,心绪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爬山、高反、暴雨、藏餐……丰富的一天,收获的一天,纠结的一天。
海拔 4400 左右,修修已经出现了如此严重的高反,接下来的剪子弯山4659 米,卡子拉山 4718 米,东达山 5008 米,米拉山 5013 米,修修怎么过得去?
打道回府,还是孤注前行?
我不敢用修修的身体去赌博,远行是为了成长,不是无谓的搏命。
于是,我又纠结了。
扔下电脑,我躺在床上,日记写不写又怎么样呢?川藏线,走还是不走,这才是问题。我想让修修明白的,是历经艰辛终成正果,而不是知难而退功败垂成,更不是不顾实际情况的鲁莽行事、意气用事。
修修的实际情况,令人那么担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D17 7.24 雅江 休整 0公里早餐是一壶酥油茶,一盘牛肉包子。我怕他吃腻藏餐,但他说,不怕,酥油茶喝腻了就喝甜茶。
吃饭的时候,我征求了修修的意见。我说:你还愿意继续骑吗?
修说:我高反想吐的时候,就不想骑了。
我说:也许酥油茶可以帮助你对抗高反,但我不敢肯定酥油茶的效果到底有多大。如果你还具有很强烈的骑车愿望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试试酥油茶。
修说:如果不高反的话,我还是愿意骑。
我说:那么现在问题就是,高反。
我提出了一个建议:今天在雅江休息,明天前往海拔 3300 左右的相克宗村,从那里开始,每天喝酥油茶,每天骑车上剪子弯山,然后回到相克宗,看看酥油茶是不是真的能解决高反的问题,如果行,就在第四天继续前进,如果不行,就回到雅江,坐车返回成都、重庆。
修修点点头说:行。
虽然我考虑的因素更复杂,但不必告诉修修那么多了。计划就这么定了,我打算中午之后,前往相克宗村打探一下路况和住宿的情况。
飞车到 17 公里外的相克宗村,看到一个门口挂着白色单车头盔的藏式民居。藏族大妈和她的三个女儿很热情,围着我问长问短,还说,早就听说九岁小娃娃骑单车了,非常希望我们能住在她们店里。
下山的路上,不知怎的感觉很憋闷。离开相克宗村之后,疯了一样在坑洼的山路上飞奔,过往的客车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狂奔了一大段路之后,我慢慢在路边停下来。点了烟,望着一棵巨大的树桩发呆。不知名的飞虫悬停在空中,灰背白腹的小鸟顺着哗啦啦的河水飞过来,在树桩上蹦蹦跳跳。干枯的树桩上伸展出蓬勃嫩绿的新枝,随着河谷的微风轻轻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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