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冷酷无情、令人悲伤,每个人都为其痛哭,但是,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当你认识的某人去世,让生活继续是你的使命。
——黛博拉·威尔斯《每只歌唱的小鸟》
我从没把祖父当做“爸爸的爸爸”来看待。我无法想象他年轻的样子,也无法想象他和奶奶相恋,拿出戒指求婚的场景。我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战争,是一个英雄好汉,但是我觉得可能没人确切地知道他当年的英雄事迹。有一天他的孩子出生了,他把他们养大,然后他荣升爷爷了。虽然我对查尔斯·布罗齐纳这个人了解不多,但是对作为爷爷的他,我至少还是比较熟悉的。
爷爷在房子后面开辟了一片小菜园,种的是新泽西常见的作物,像南瓜啦、草莓啦,还有比我拳头还大的西红柿。每天他都会去菜园劳作几个小时,灰色条纹的工作裤被汗水浸湿——偶尔他也会穿一条蓝色的裤子。直到他去世之前几个月,我才意识到他是一个退休的修路工人,侍弄菜园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并非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全职的农夫。他从没对我提起过以前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反而总是在送我回家的时候,用皱巴巴的塑料袋给我捎点他的“农产品”。所以有很多年,我一直都希望成为一个农民。爷爷的身上总是有泥土和肥皂的味道。在我看来,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就是最完美的组合。
我对爷爷的葬礼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种熟悉的味道不见了,就像从妈妈搬走的那天起,她的味道也从家里消失了一样。停放着爷爷的棺材的屋子里有鲜花的味道、香水的味道,还有木头抛光剂的味道,但就是闻不到一丝泥土或者肥皂的味道。我还记得那些小小的祷告卡,是我把它们叠成小小的正方形的。姐姐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用到这些的。因为时间久远,那天其余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事情发生在葬礼之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被叫到了第二天一早要举行葬礼的客厅,确认一下爷爷的遗容是否整理得让他们满意。当爸爸回到家,上楼来为我读书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激动。因为今晚的事更多的只是一个程序(爸爸之前已经见过爷爷的遗容了),所以我也没多想这会给爸爸带来什么影响。我们之前从没谈论过爷爷去世的事,所以当我问爸爸怎么了,我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场像电影台词那样的对话:爷爷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的难过很快就会过去的,但他永远会活在我的心里。我一点都没想到爸爸会说出他的感受,尤其是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经历只有短短十年多一点的我,似乎并不适合扮演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的角色。但是当我坐在爸爸床边,不时地点着头,在合适的时机问一些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努力演好这个角色了。不需要经过什么引导,爸爸就自然而然地开口了。这让我觉得与其说他在向我解释死亡,不如说他在向我倾吐,减轻一些压力。
“我们都围站在棺材旁边,”爸爸的声音很平静,却出奇地温柔,“房间里有点挤,因为奶奶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在场。他们都挤在棺材旁边,看着躺在里面的爷爷;但是把我挤得没地方站了。我曾经试图挤进去,不过最后失败了,只好往后移,站在爷爷的脚边。”
我点点头,用了一个最近在学校学到的新短语:
“你感觉怎么样?”
“起初非常不爽,因为我也想跟他们一样,尽量再多看爷爷一眼,但是即使以我的个头,也被查尔斯或者霍华德挡得严严实实。所以我有点不高兴。光凭看到一双脚,我能给葬礼司仪什么反馈呢?难道要我告诉他,父亲的鞋还需要再擦擦?”
“那鞋真的需要擦吗?”
爸爸忽略了这个问题。我注意到我问的那些问题,爸爸只会有选择地回答他想回答的。我尽力当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甚至连手指甲都不咬了。嗯,偶尔咬一下,好帮助我集中精力。
“我有点忧伤地站在那里,等着轮到我走到棺材的顶端。但是当我走到父亲的头边时,却又开始看他的脚了。盯着他的脚,我不禁开始沉思。”
“爷爷的脚让你想到了什么?”
很明显,就算我不问,爸爸也会告诉我,但是我想让他知道我在认真听他讲话,也不害怕听他谈论死亡,尽管父母一般总是尽量避免谈论这个话题。
“爷爷的脚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爸爸的声音里透着紧张,这说明他要讲的这件事曾经给他带来很深的影响,“以前他会给我五美分让我给他揉脚。他下班回家以后,脚会很疼,于是就会给我五美分,让我帮他揉揉脚。而我则会用这个硬币去买一些棒球卡。你知道,你爷爷一共有我们四个孩子,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让其他人帮他揉过脚。就我所记得的,这只是我和你爷爷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说完爸爸叹了口气,似乎把这件事说出来比藏在心里更加难受。我暗暗地提醒自己,不管我长到多大,以后再也别跟爸爸提起这件事了。就把它当做秘密藏起来吧。
“你和爷爷没有其他的故事了吗?像我们的‘连胜’计划那样的。”
“没有那样的。我们都喜欢棒球,不过我的兄弟们也同样喜欢。”
爸爸想了一会儿,我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爸爸的床对面有一面镜子,我偷偷地打量镜中的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突然间长高了一点,或者长得更像大人了。我觉得是的,虽然也许只是一点儿。爸爸的块头还是像以前一样大,但是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背弓着,好像在尽力抵御着暴风雨的袭击。
“嗯,拳击是我和爷爷的共同爱好。住在华敦路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看比赛;我从家里搬到这儿之后,他也会来这儿看比赛。有时我会带他去看现场比赛。有一些比赛相当精彩。”
“这么说,你和爷爷还是有一些其他的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回忆的,不光是揉脚。”
“对,是有一些,但是不多。当你有四个孩子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你总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一个孩子身上吧?其他三个干什么呢?当你们最后终于可以单独待在一起了,却发现自己也长成大人了。当然了,并非人人都是如此。在你努力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才会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是你现在还在努力地认识世界,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那你呢?”
“我也是。有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而且蜘蛛也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弄清楚。”我指着爸爸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幅姐姐的照片说。
“跟四个孩子比起来,两个就容易多了。”
“但是你仍然有时间去了解爷爷,对吗?有很多时间。”
爸爸摇了摇头,表示“不敢苟同”,或者直接就等于老实告诉我“根本不是那样”。爸爸把书摊在膝盖上,准备开始给我读书了。但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地板上,呆呆地望着。也许他在望着自己的脚。我想继续问下去。爸爸非常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把我当做一个大人,在解释死亡的时候,打破了通常的那些条条框框。仿佛他不是在讲述死亡,而是在讲述查尔斯·布罗齐纳,他的父亲;讲述中也顺便提到了詹姆斯·布罗齐纳,我的父亲。一切就在他的讲述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一辈子工作都非常勤奋。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就已经开始像个大人一样每天上班了。”
这件事我以前听说过,但这是我第一次试图去想象爷爷的童年。他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已经开始赚钱养家了。这种事只是想想就让我觉得难受。想象着爷爷的父亲去世之后他的遭遇,我心里更加难过了。如果爷爷也早早过世了,爸爸会怎么样呢?爷爷放弃了自己的童年,像个大人一样出去工作赚钱,那么他怎么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呢?对一个从十四岁开始就出去靠力气挣一点微薄薪水的男人来说,付给儿子五美分让他给自己揉脚未免有些傻气,甚至有点讽刺意味。但是,我想象着爷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那张脸上的表情是快乐的。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皮肤暗沉粗糙,但是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就在几天之前,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刚刚见过他,所以我很确定。
“他辛劳了一辈子,”我说,“但是去世的时候是快乐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奇怪,竟然有点像我平时向他提问的口气——满怀希望地渴望得到一个正面的解释,同时也需要一些指导。我不知道怎么扮演好这个角色,因为通常都是我向他提问。但是,我尽量去想象平时父亲会怎么说。我用一种平稳自信的口气说道:
“当然,他有四个很棒的孩子,现在都有稳定的工作和家庭。他有爱他的孙子孙女。他还有奶奶,”说到这里,爸爸看上去神色有些担忧,所以我马上避重就轻地说,“奶奶会想念爷爷,但是他们也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日子。爷爷还有一个美丽的花园,种满了好吃的东西;还有一条很棒的工作裤,还有那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度过了了不起的一生。我觉得他离开的时候是快乐的。”
说完,为了表示我在用心倾听,又继续说:
“读完书之后,我们能不能一起看看那些你靠给爷爷揉脚挣钱换来的棒球卡?”
这句话提醒了爸爸,我们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他抽出了夹在书中的书签。
“你有给人写一篇优美的悼词的潜力,宝贝。”
爸爸的声音和微笑告诉我,他心里好受多了。但是我希望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没有后悔向我敞开心扉。失去亲人是令人悲伤的。我们都很伤心,尽管爸爸是个大人,并且当了父亲。如果他只是说他很伤心,也许我不会相信。但是当他坦诚地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我罕见地看到了爸爸脆弱的一面,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再看到了。也许我还是太小,不能透彻地理解死亡,但是我已经能够明白,现在家里发生的这件事有点不一样。我用自己的方式帮助爸爸度过这段痛苦的时间。
当我们开始读书的时候,我更紧地偎依在爸爸的臂弯里。我轻轻地哭了,眼泪滴在他的衬衫上、枕头上——因为我想爷爷了。同时我也知道,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