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睡鼠与大混战

  《希腊三部曲》

  必须将那不可言喻的土耳其人立刻排除在考虑之外。

  ——英国作家卡莱尔(Carlyle)

  那是一个出奇丰美的夏季,太阳似乎在小岛上撷取了特别多的精华,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水果与花朵,海里从来没充斥过如此多的鱼,鸟类从来没抚育过如此多的小宝宝,天空从来没闪亮过如此多新孵化的蝴蝶和昆虫。

  西瓜的果肉仿佛粉红雪花般又脆又冰,个个大得像足以夷平一个城市的炮弹;橘红或粉红如中秋月的水蜜桃,硕大地垂在树丛里,厚如天鹅绒的果皮兜着饱涨的甜汁;绿色与黑色的无花果,承受不住浆肉肥满的压力,纷纷爆裂开来,金绿色的玫瑰甲虫晕乎乎地坐在果皮粉红色的裂缝当中,对自己用之不尽的好运不敢置信;樱桃树因为樱桃的重量不断呻吟,整个果园像是巨龙的屠宰场,树间到处溅洒鲜红如红酒的血滴;玉米像你的手臂那么长,往那鲜黄如马赛克的玉米仁里咬下去,奶白色的浆液便会射入你的嘴里;树丛里还有为秋收肿胀变肥、如翠玉般的杏仁与胡桃和一串串鸟蛋般挂在叶堆里又滑又亮的橄榄。

  小岛如此生气勃勃,我的采集活动自然加倍忙碌。除了每周与西奥多共度一个下午之外,我还尝试前所未有的大胆远行,因为我新得了一头驴。这头名叫莎莉的牲畜是我的生日礼物,它虽然个性固执,但在负重与远行两方面却成为我无价的伴侣,而且它还有一个可以弥补个性固执的优点:她和所有驴一样,有无尽的耐性。

  当我观察生物时,它便在一旁快乐地凝视前方的空气,不然就打个只有驴子才能打的盹——眼睛半闭,精神恍惚,仿佛已梦见喜乐之涅槃,对各种怒喝、威胁置若罔闻,甚至对鞭抽也毫无反应。狗儿们经过短暂的安静,便开始打呵欠、叹气、抓痒,做出种种小动作,表示我们已经在一只蜘蛛身上花了够多的时间,该上路了。打盹的莎莉却让人觉得,如有必要,它很乐意在原地呆站个几天几夜。

  一天,有位替我采集了不少样本、本身也热衷于观察自然的农夫朋友告诉我,有两只巨鸟经常在离我们别墅以北八公里处的一个峭壁山谷里徘徊,他认为那两只鸟一定在那儿筑了巢。根据他的描述,那两只鸟非老鹰即秃鹰,它们的幼雏正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当时我饲养的猛禽,包括三只猫头鹰、一只雀鹰、一只灰背隼和一只红隼,若能再加上一只老鹰或秃鹰,那就太完美了。

  不消说,我可没把我的野心透露给家人知道,因为我的宠物伙食费已高达天文数字。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想象拉里听到家里又要收养一只秃鹰时的反应。我发觉每次养新宠物,用“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对付拉里最管用,因为一旦把动物带回家后,通常我都能争取到母亲及玛戈的支持。

  我为远足悉心准备,替自己与狗儿们准备成堆的食物、足够的柠檬汁、平常少不了的采集罐和盒,还有捕蝶网和一个装老鹰或秃鹰的袋子。我还带来了莱斯利的双筒望远镜,因为倍数比我的高。幸好,那时他不在家,我不用开口向他借,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乐意出借的。

  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没有遗漏之后,我开始把东西往莎莉身上绑,即使以驴的标准来看,莎莉那天的心情也特别阴沉不悦。她先故意踩我一脚,接着又在我弯腰捡捕蝶网的时候,咬了我屁股一口。我打了她一下,以示教训,她还在生我的气,所以那天我们是在几乎不讲话的状况下上路的。我非常冷峻地把她的草帽穿过它像百合花一样的毛耳朵,吹口哨唤狗启程。

  虽然时候还早,太阳却已经很烈了,天空蓝得像在燃烧,是那种在火里撒把盐以后的蓝,周边还围着一圈模糊的热气氤氲。刚开始,我们沿着铺满会像花粉一样沾上你皮肤的白沙小路走,遇见许多正骑驴赶赴市场或到田里上工的农夫朋友,不可避免地延误许多时间,因为基于礼貌,我得和每个人都聊上一阵子。在科孚,你必须花足够的时间蜚短流长一番,然后再接受一条面包、一把西瓜子或是一串葡萄——全是友谊及情爱的象征。

  因此,等我转出干燥炎热的小路,开始穿过阴凉的橄榄树林往上爬时,我的背包里又多了许多食物,其中包括一个大西瓜,那是阿加茜妈妈塞给我的礼物。我不小心有一个星期没去拜访她,她便认定那个星期我都在挨饿。

  继刺目的小路之后,幽深多荫的橄榄树林仿佛一口井般清凉。狗儿依旧跑在前头,围着满是坑洞的橄榄树根东刨西刨,偶尔被大胆低空掠过的燕子惹恼,便狺狺狺狺(yín yín),书面语,狗叫的声音。——编者注狂吠。从来都抓不到鸟儿的它们,免不了又会把气出在可怜的绵羊或表情呆滞的鸡身上,需要我在一旁严厉喝止。莎莉之前的阴郁心情,此刻已一扫而空,正踏着轻快的步伐,一只耳朵向后,聆听我的歌声和我对周遭景色的评语。

  我们走出阴凉的橄榄树林,往在热气氤氲中抖动的山峦攀爬,穿过桃金娘树丛、圣栎杂树林和大片金雀花。莎莉的蹄子踏烂了脚下的香料药草,温暖的空气里霎时弥漫着鼠尾草与百里香的味道。正午时分,气喘吁吁的狗儿和汗流浃背的莎莉与我,已登上金色与铁锈色巨岩错落的中央山区,遥远的大海躺在我们脚底,蓝得像一匹亚麻。两点半,我们在一片露出地面的巨大矿脉阴影下喘气时,我已经非常绝望了。

  我依照朋友的指示,的确在一个突出的岩架上发现一个鸟巢,并且兴奋地确认那是格里芬秃鹰,巢里有两只羽毛已长齐、年龄正适合被收养的肥胖雏鹰。问题是,无论从上或从下,我都够不到鹰巢。我花了一个小时,企图绑架雏鹰,结果徒劳无功,最后不得不放弃在自己猛禽宠物中引进秃鹰的梦想。

  我们走下山,在树阴下休息、吃东西。我吃三明治加白煮蛋,莎莉享用一顿干玉米加西瓜的简餐,狗儿们猛啃西瓜和葡萄解渴,狼吞虎咽多汁的果肉,不时因为西瓜子卡在喉咙里,大声呛咳一阵。因为它们那种饿鬼的吃法,早早就把自己的份吃光了,意识到莎莉和我都没有多分点东西给它们的意思,便无精打采地踱下山坡,自己打猎去了。

  我趴着吃又冰又凉、果肉像珊瑚般粉红的西瓜,检视四周的山坡。距离我十五米的山坡下矗立着一栋小农舍的废墟,山坡上还隐约可见一道道半月形被犁平的昔日农田。显然这些小得像手帕一样的田地,在土壤的养分被榨干、再也种不出玉米蔬菜之后便荒芜了,地主也迁走了。如今农舍已颓圮,田里蔓生着杂草与桃金娘。我凝望农舍的废墟,正想象着过去曾经住在那里的人家,突然看见一道颓垣前的百里香草丛里,有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移动。

  我慢慢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墙下的一堆乱石立刻清晰起来,可是我一时还看不清楚吸引我注意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接着,我十分惊讶地看见从一丛百里香后面钻出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像一片秋叶般红——原来是一只鼬鼠!

  从它的动作来看,我判断它还是只少不更事的小鼬鼠。那是我在科孚看到的第一只鼬鼠,我着迷死了。它傻了吧唧地四处张望,接着用后脚站立,用力地嗅闻空气,没闻到什么可吃的食物,便坐下来用力又满足地搔了一阵痒。然后它突然窜离自己的厕所,小心翼翼地跟踪一只黄粉蝶,想捉住蝴蝶。蝴蝶轻松地从小鼬鼠的爪爪里溜出来,振翼而去,小鼬鼠张嘴猛咬空气,看起来有点呆。它再度站立,想看清楚自己的猎物飞到哪儿去了,不料站不稳,差点就从石头上摔下来。

  我看着它,为它娇小的体型、绚烂的色彩以及稚气的模样痴迷。一心只想捉住它,带回家做我小动物园的新成员,可是我知道这会很棘手。我正思索该如何着手,眼底的那栋废墟里却展开了一出戏。我先看见了一个像马尔他十字架上的黑色阴影从矮树丛上端朝小鼬鼠滑过来,原来是一只低飞的雀鹰,小鼬鼠还坐在它的石头上嗅着空气,显然没有意识到大难将至。我正在考虑是否该击掌警告小鼬鼠,它却也在此刻看到雀鹰了。

  它以不可置信的速度转了个身,优雅地跳上颓垣,消失在两块岩石间的罅隙里。我本来以为那道裂缝连无脚蜥都钻不进去,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只哺乳动物?小鼬鼠仿佛变戏法般,一分钟前还坐在岩石上,一眨眼就像一滴雨点消失在墙里。雀鹰展开尾翼,在空中盘旋侦察了一会儿,显然希望鼬鼠会再度出现。但不久就烦了,飞下山坡去寻找警觉心不那么高的猎物去了。

  过了一会儿,鼬鼠从罅隙中伸出它的小脸,确定敌人已经走远之后,小心地钻出来。然后,就好像刚才钻进罅隙里逃生给了它新的灵感似的,开始沿着那面墙,在每条石头缝里钻进钻出视察。我寻思该怎么摸下山坡,在它发现我之前,把衬衫罩在它身上。看到它刚才表演的那手逃生绝技,我知道自己机会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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