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狗多多,很早以前就认定任何粗暴行为都不是她可以忍受的,于是就坐在角落里充满灵性地号叫起来。土耳其老头年纪一把,身手却很灵活,早已抽出匕首,对着罗杰狂乱却徒劳地猛砍,罗杰在左右绒球中间闪来闪去,凶猛地咆哮,轻易闪避刀刃。肥达和呕吐企图包抄那只公羊。忙着解开自己的母亲则断断续续地对我发号施令。
“捉住公羊!杰瑞,捉住公羊!它们会咬死它!”浑身都是柠檬汁和巧克力屑的她吱吱叫道。
“恶魔的黑儿子!巫婆的杂种!我的鞋!放开我的鞋!我宰了你……毁了你!”土耳其老头气喘吁吁地对罗杰猛砍。
“啊咿!啊咿!啊咿!他的鞋!他的鞋!”三个在软垫上纹丝不动的女人合唱道。
我费尽千辛万苦,躲开匕首,从土耳其人的绒球上扯下罗杰,把罗杰、肥达和呕吐关到外面阳台上。然后我拉开滑门,暂时先把公羊关在餐厅里,一面安抚自尊心大受伤害的土耳其老头子。不管我说什么,母亲都在一旁紧张地点头,可惜她一句也听不懂。同时她又很想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只是没啥效果,因为她烘焙的巧克力蛋糕,向来又大又黏,奶油又多,而且当她往后倒的时候,手肘正好插进蛋糕的正中央。
最后我终于成功安抚了老头子,让母亲上楼去换衣服,我则端出白兰地给土耳其人和他的三位太太压惊。倒酒时我非常大方,因此等母亲下楼时,至少有一片面纱后面已经传出轻微的打嗝声,而土耳其人的鼻子也火红一片了。
“你姐姐……怎么说呢……太神奇了……是上帝的恩赐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他说,一面急切地把酒杯伸过来,“你看到了,我有三个太太,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像你姐姐这样的女孩。”
“他说什么?”母亲很紧张地盯着他的匕首问。我把土耳其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恶心的老头,”母亲说,“真是的,玛戈实在应该谨慎一点。”
土耳其人一口饮尽,把酒杯再伸出来,晕乎乎地对我们微笑。
“你们的小女,”他对母亲抖抖拇指,“好像有点蠢是吧?她不会讲希腊语。”
“他说什么?”母亲问。
我很尽职地翻译。
“无礼之徒!”母亲愤愤地说,“我真想揍玛戈。告诉他我是谁,杰瑞!”
我告诉了土耳其人,结果远超过母亲的期望。那老头大喝一声,跳起来,冲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在上面不停亲吻。然后他紧紧钳住母亲的手不放,凝视她的脸,髭须开始颤抖。
“母亲,”他吟唱着,“我的小杏花儿的母亲。”
“他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在发抖。
我还来不及翻译,土耳其人已对三位太太吠出一道命令,三个女人立即首度表现出活动迹象,从软垫上跳起来,冲到母亲面前,撩起自己的面纱,无限虔诚地亲吻她的手。
“我希望他们不要一直这样亲我的手,”母亲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杰瑞,告诉他们,不必这么客套。”
可是土耳其人已经先将女眷遣回软垫上去。他再一次转向母亲,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肩膀,吓得她尖叫一声。然后他像演说家一样,伸出另一只臂膀。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凝视母亲的脸,突然大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有这份荣幸,能拜见我的小杏花儿的母亲大人。”
“他说什么?”被困在土耳其大熊臂弯里的母亲,很焦躁地问我。
我照实翻译。
“小杏花儿?他在胡诌些什么?这男人疯了!”她说。
我解释说土耳其人显然对玛戈十分着迷,那是他替玛戈取的小名。母亲最可怕的恐惧因此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小杏花儿,呸!”她愤愤地说,“等她回来吧!看我不给她个小杏花儿!”
就在那一刻,刚游完泳的玛戈清凉鲜嫩地回家了,身上穿着一件非常暴露的游泳衣。
“喔——!”她欣喜地尖叫,“穆斯塔法!莱娜,玛莉亚,泰莉娜!太棒了!”
土耳其人冲到她面前,虔诚地吻她的手,他的太太们则围在周围,发出闷闷的欢笑声。
“妈,这位是穆斯塔法。”玛戈容光焕发地介绍。
“我们已经认识了,”母亲绷着脸说,“他毁了我的新洋装,应该说是他的绵羊毁的。你还不去穿衣服!”
“他的绵羊?”玛戈很困惑地问,“什么绵羊?”
“他送给他的小杏花儿的绵羊——他不是这样称呼你吗?”母亲指控似的说。
“喔,只是个小名嘛,”玛戈红着脸说,“他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这些糟老头子心里在想什么,”母亲像在预示恶兆,“真是的,玛戈,你应该谨慎点嘛。”
土耳其老头竖着耳朵听她们对话,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脸上还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我觉得万一母亲和玛戈吵起来,我的翻译能力便会词穷了,于是我拉开滑门,让羊进来。它极神气地腾跃而入,周身乌黑鬈毛,好似一片暴风云。
“你怎么可以!”玛戈说,“你怎么可以污辱我的朋友。他不是糟老头,他是我见过最整洁的老头子。”
“我不管他整不整洁,”母亲的耐性已到达最后极限,“反正他不能带着他的……女人们留下。我可不是后宫的厨娘。”
“能听到母女交谈真美妙,”土耳其人向我告白,“好像羊铃的声音。”
“你好坏!”玛戈说,“你好坏!你不要我交任何朋友。你心胸狭窄!”
“反对男人娶三个老婆怎么能算是心胸狭窄呢?”母亲愤愤地说。
“让我想起,”土耳其人的眼眶开始湿润,“我山谷里的一只夜鹰。”
“他生为土耳其人,又不是他的错!”玛戈尖叫,“他非娶三个太太不可,又不是他的错!”
“只要下定决心,任何男人都可以不娶三个太太。”母亲坚决地说。
“我猜,”土耳其人向我告白,“小杏花儿在告诉妈妈,在我的山谷里,我们共度了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嗯?”
“你老想压抑我,”玛戈说,“我做的每件事都是错的。”
“问题就出在我让你太自由了。我才让你出去玩几天,你就把这个……这个……老头子和他的舞娘带回家!”母亲说。
“你看吧,我就说嘛——你压抑我,”玛戈很得意地说,“我交一个土耳其朋友,还得经过你的同意。”
“我多么想把她们一起带回我的村里去,”土耳其人无限喜欢地凝视她们,“我们会多么快乐啊……跳舞,唱歌,饮酒……”
那只公羊似乎觉得没有人注意它,很失望。它跳跃了几下,做出两次完美的旋转动作,可是仍然没有人给它应得的注意,所以它决定低下头,向母亲冲刺。那个冲刺动作完美极了。我这样说是很公平的,因为当我出去探险,经过橄榄树林时,常会碰到盛气凌人、跃跃欲试的年轻公羊。我会用我的衬衫做斗羊士的披风,与它们斗一回合,两方面都很开心。这一次冲刺的后果虽然让我感到遗憾,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整个动作十分完美,而且设计周详,发挥了公羊肌肉纠结的身体与坚硬多骨的头部的最大力量,不偏不倚地撞上母亲的腘窝(膝盖后面的弯)。
母亲仿佛被大炮发射出去,撞进我们家极舒服的马毛沙发,躺在那里张大嘴巴喘气。土耳其人眼见自己送的礼物干下这等好事,非常恐惧,立时跳到母亲面前,张开双臂,防御进一步的攻势,公羊似乎正有此意,已退到房间角落,腾跃扬蹄,好像拳击手等在角落里蓄势待发。
“妈!妈!你没事吧?”玛戈尖叫。
母亲一口气喘不过来,根本讲不出话。
“啊哈!你看,它跟我一样勇猛哪,小杏花儿!”土耳其人大叫,“来啊,羊儿,来啊!”
公羊接受这项邀请,爆发力出乎土耳其人的意料。它像一团黑影冲过房间,蹄子像机关枪一样打在木头地皮上,“喀”一声撞上土耳其人的胫骨,把他倒栽葱式地送上母亲躺的沙发。他躺在那儿痛苦又愤怒地大吼,我也被撞过胫骨,我很同情他。
土耳其人的三位太太目睹主子倒下,不胜惶恐,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三座回教寺尖塔在日落时分嘈嘈作响。就在这最有趣的时刻,拉里和莱斯利进门了。他们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幕:我追着顽劣的公羊满屋跑,玛戈安慰三位戴面纱呜呜啼泣的女人,母亲呢,显然正在沙发上和一位年长的土耳其男人纠缠不清。
“妈,你不觉得你干这种事有点老了吗?”拉里很感兴趣地问。
“哎呀呀,瞧他那把匕首!”莱斯利很感兴趣地看着仍在翻滚的土耳其人。
“你少蠢了,拉里,”母亲很生气地按摩自己的小腿肚,“都是玛戈的土耳其人惹的祸。”
“不可以信任土耳其人,”莱斯利的视线还停留在那把匕首上,“斯皮罗说的。”
“那你在这个时候跟一个土耳其人滚来滚去干嘛?”拉里问,“你想学斯坦诺普伯爵夫人斯坦诺普伯爵夫人(LadyHesterStanhope),十九世纪初英国探险家,在当时风气未开的时代以女性身份多次出航,足迹遍及地中海沿岸:希腊、土耳其、埃及等,进而远赴中东,踏入耶路撒冷。——编者注?”
“拉里,我今天下午已经受够了。不要再惹我生气。这男人早一分钟离开,我就早一点开心。”母亲说,“有礼貌地请他走人!”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他是我的土耳其人,”玛戈含泪尖叫,“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土耳其人。”
“我现在上楼去擦金缕梅药膏,”母亲一瘸一瘸地走向门口,“等我下来时,我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等她下来时,拉里和莱斯利与土耳其人已经结成莫逆。母亲很生气地看着他和他的太太们又待了几小时,摄取了好几加仑的甜茶和点心,才让我们送上马车回城里去。
“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母亲一瘸一瘸地走向餐厅,准备晚餐,“至少他们没有说要在这里过夜,上天慈悲!真是的,玛戈,邀请别人来家里也不看看对象。”
“我听够了你批评我的朋友,”玛戈说,“他只是个正常又无害的土耳其人。”
“做女婿一定很迷人,对不对?”拉里说,“玛戈可以替长子取名叫阿里巴巴,女儿叫做芝麻。”
“不要开这种玩笑,拉里亲爱的。”母亲说。
“我不是开玩笑,”拉里说,“那老头子告诉我,他的三个老婆都有点糙老了,他颇有意思娶玛戈做第四房。”
“拉里!真的,恶心的糟老头,”母亲说,“还好他没对我说,否则我让他好看。你说什么?”
“等我告诉他玛戈的嫁妆是什么之后,他就没那么大兴趣了。”拉里说。
“嫁妆?什么嫁妆?”母亲不解地问。
“十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狗。”拉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