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杜斯妈妈像个迷你发条玩具,在咯咯乱叫的鸡群里来回走动,分撒玉米。康杜斯妈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线条是直的:迷你的身体弯得像把镰刀;双腿经过多年的负重,已呈弓形;手臂与手因为随时在捡拾东西,永远都是弯的;就连上下嘴唇都往没有牙齿的牙龈里弯;宛如蒲公英的种子的雪白眉毛,弯弯地挂在涂了蓝边的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像小香菇一样细,各自守卫着一圈弯曲的皱纹。
女儿们一看到我,便发出快乐的尖叫声,像三只和善的货车马,围到我身边,紧紧把我抱在巨大的胸脯前猛亲我,散发出等量齐观的热情、汗水和大蒜味儿。康杜斯妈妈像是杵在一群体味特重的巨人哥利亚中的驼背小大卫,把她们打到一旁,尖叫道,“把他给我!给我!我的金童!心肝!宝贝!把他给我!”她把我抱过去,在我脸上盖满会造成瘀青的热吻,因为她的牙龈和陆龟的嘴一样硬。
经过好一阵子,在我被彻底亲过、拍过、掐过,确定我是真的之后,她们终于让我坐下来,解释为什么遗弃了她们那么久。难道我不知道距离上一次我来看她们,已隔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吗?我的爱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善变、勉强?即使如此,既然我已经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呢?
我说好,我想吃东西,也请给莎莉吃一点。没有礼貌的狗儿们早已开始自助餐了:肥达与呕吐从葡萄架上扯下香甜的白葡萄,叮叮冬冬拖过屋侧,正在那儿狼吞虎咽;渴更胜于饿的罗杰走到无花果和杏仁树下,正在掏空一个大西瓜。它躺在那儿,鼻子插在冰凉的西瓜肉里,双眼在狂喜中微闭,从牙齿缝里吸着又甜又冰的西瓜汁。莎莉眼前立刻出现三根可以解馋的热玉米和一桶解渴的水。我的那份则是一个巨大的蕃薯,外皮烤得焦焦的,里面的肉软绵绵的,外加一碗杏仁、一些无花果、两颗超大的桃子、一大块黄面包、橄榄油和大蒜。
我把这些粮食吞下去,打发了腹中饥饿,开始专心讲闲话。裴比从橄榄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傻小子;莉欧娜拉即将再生个宝宝,取代之前夭折的那一个;雅尼——不是那个雅尼,而是住在另一边山坡上的雅尼——为了一头驴的价钱跟塔奇吵架,塔奇一怒之下,对着雅尼的房子开了几枪,可惜开枪当时塔奇醉了,又是晚上,所以他射中的是斯皮罗的家,现在三个人谁都不跟谁讲话。
我们对同胞们的性格与种种弱点进行好长一段剖析之后,我才注意到露露一直没出现。露露是康杜斯妈妈的母狗——长腿、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像西班牙猎犬似的大耳朵。它也和所有庄稼人养的狗一样,骨瘦如柴,皮肤长癣,肋骨突出,好似竖琴的琴弦,可是它很可爱,我很喜欢它。通常都是它第一个出来迎接我,此刻却不见踪影。我问它是不是出事了?“生小狗!”康杜斯妈妈说,“啵,啵,啵,十一只啊!你相不相信?”
接近生产时,她们把露露拴在靠近屋子的一株橄榄树下,它爬进橄榄树洞里去养小狗。露露热烈欢迎我之后,极感兴趣地观看我爬进橄榄树身,把小狗搬出来看。再一次,我讶异于如此干瘦的母亲居然能生出这么圆胖有力的小狗,它们被压扁似的脸上,一副气势汹汹的表情,还不断发出像海鸥的叫声。一如往常,小狗的颜色不一:黑白相间、白褐相间、银灰相间、全黑、全白……科孚岛上经常出现这样一窝五颜六色的小狗,想确定狗爸爸是谁,根本不可能。我坐在一堆咻咻叫的小狗中间,称赞露露它真能干。露露对我猛摇尾巴。
“能干?”康杜斯妈妈尖酸地说,“生十一只小狗叫能干,那叫淫荡!得通通处理掉,只能留一只。”
我心里明白露露不可能留下所有的小狗,事实上,它能留下一只已经算幸运了。我觉得我也该尽点力,便说我相信我母亲不但乐意领养一只小狗,而且还会对康杜斯一家和露露铭感在心。我几经思索,挑了一只我最喜欢的小狗。那是一只肥嘟嘟、不停尖叫的小公狗,身上黑、白、灰相间,有玉米色发亮的眉毛和脚掌。我请她们替我留下这只小狗,直到它断奶,同时我会告知母亲我们即将再添一只狗的大好消息。这么一来,我们家就会有五只狗了,很完美的数目——我认为。
令我震惊的是,母亲居然一点儿都不乐。
“不行!亲爱的,”她坚决表示,“不能再养狗了,四只已经够多了。加上你养的那些猫头鹰和别的动物,家里的肉钱已经吓死人了。不行,再养一只狗是不可能的!”
我徒劳地辩称若不领养小狗,小狗就会被弄死。母亲仍是铁石心肠。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过去我注意到一件事,每当我问母亲一个假设性的问题,譬如:“你想要一窝红尾鸲宝宝吗?”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很坚决地说:“不!”可是当你真的把一窝红尾鸲摆在她面前,她又会说“好”。显然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她亲眼看到小狗。我深信母亲绝对无法抗拒小狗狗金色的眉毛与穿了小袜子似的白脚。
我捎给康杜斯家一个口信,问她们是否能借来小狗给母亲看一眼。第二天,胖女儿之一便好心地把小狗抱来了。可是等我把裹住小狗的布拆开之后,却很生气地发现康杜斯妈妈送错了小狗。我向她女儿解释,她说她帮不上忙,因为康杜斯妈妈提到她打算当天早上就把小狗处理掉。我火速跳上莎莉的背,窜出橄榄树林。
抵达农场时,我看到康杜斯妈妈坐在阳光下,把大蒜头串成一根根骨节突出的辫子,鸡群在她脚边满足地搔痒,发出咕噜声。她拥抱我,询问我自己和家人的健康状况,又给了我一盘绿色无花果。我把小狗掏出来,向她解释我来的目的。
“拿错了?”她瞄瞄正在尖叫的小狗,拿食指戳戳它,“拿错了?我真笨啊!啵啵啵!我以为你要的是白眉毛的这只哪!”
我焦急地问她,是否已经处理了其他的小狗?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仍瞅着小狗,“是啊,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
既然得不到我想要的那只,我认命地说,我只好拿她留下的那只了。
“不,我想你可以拿到你喜欢的那只。”说罢她就站起来,拿起一把宽刀的锄头。
我心里奇怪,她都已经把小狗处理掉了,怎么可能给我想要的那只呢?难不成她想把尸体挖出来?我可没兴趣!我正想说出口,康杜斯妈妈已经自言自语、颤巍巍地走进靠近屋侧的一块田里。刚结果实的玉米梗子,又黄又脆地站在被太阳晒裂的土里。她在那儿合计了一下,开始掘。才第二锄下去,就掘出三只不断尖叫、四脚乱踢的小狗,它们的耳朵、眼睛和粉红色的小嘴全塞满了泥土。
我因为觉得恐怖,全身瘫软。她检查掘出来的小狗,发现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只,便把它们丢在一边,又开始掘。直到那一刹那,我才完全了解康杜斯妈妈做了什么事。似乎有一团血红的、仇恨的泡泡在我胸膛里炸开,愤怒的泪珠不断滚下我的脸颊。我从我对希腊语一知半解的词汇里,拖出一串最难听的骂人话,对着康杜斯妈妈又吼又叫,用力把她推开,她一屁股摔在玉米田里,满脸困惑的表情。我嘴里不停叫喊所有我能想到的关于圣人及神明的咒语,手里却抢来锄头,迅速又小心地把其他张口喘气的小狗全都掘出来。
康杜斯妈妈被我突然从平静转为暴怒的表现惊呆了,只能坐在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胡乱把小狗全塞进衬衫里,牵着露露,抱起留给她的那只小狗,跨上莎莉便往外走,还不断回过头去诅咒康杜斯妈妈。此时她已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我跑,一面叫道:“我的金童,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所有的小狗都可以给你。你怎么了?”
我进家门,满脸是泪,满身是泥,衬衫里鼓胀着小狗,脚后跟着露露,它正在为这突如其来的远足活动高兴得不得了。一如往常,母亲正埋首在厨房里准备各色点心,因为玛戈到希腊主岛旅游去了(去忘却她又一次不幸的恋爱史)。母亲聆听义愤填膺的我断断续续地叙述小狗被活埋的经过,她果然也非常震惊。
“真是的!”她愤愤叫道,“这些庄稼人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活埋!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野蛮的事。你救得好,亲爱的,狗狗呢?”
我一把撕开衬衫,仿佛接下来就要切腹了,不断蠕动的小狗如瀑布般泻在厨房桌上,它们盲目地开始爬动,哼哼唧唧地叫着。
“杰瑞亲爱的,别倒在我卷面皮的桌上啊!”母亲叫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的!对,就算是干净泥巴,弄进水果派里也不好啊!去拿个篮子来。”
我拿来一个篮子,我们合力把小狗装进去。母亲瞅着它们。
“可怜的小东西,”她说,“看起来的确有点多。多少?十一只!这可怎么办呢?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狗了,不可能再养十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