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图书插图

　　风儿莫要吹呀──看那树上开得满满的满满的花儿，是不曾有也不复再有的美丽，阳光下红得像有魔力的美丽，风一吹，一片、两片，一朵、两朵，悠悠地打着旋，纷纷飘落。在夏天的小溪流上，漂走了，漂远了。

　　六岁的阿夕，披着一肩新沐的湿发，俯身望着小溪，望着一朵一朵落在水面上的花儿，很难过也很担心。

　　离开枝头的家落到水里，花儿的命运将会怎么样呢？溪水很凉，她们会冷吗？会被水呛得很难受很难受(像阿夕呛了水一样)吗？会哭泣吗？阳光照在小溪上，小溪没日没夜地向前流，这一朵一朵美丽的红颜色的花儿，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阿夕这样想着，风儿仍在悠悠地吹，溪畔的花树上，有多少朵清晨开放的花儿，那么红，那么美，朵朵都像有生命的小火焰，悠悠地，悠悠地，落下来，落下来……清清的小溪流闪着波光，闪着花光，给染成了一溪红，活泛泛地流走。远远望去，透过溪畔成行的大柳树的青青柳色，远去的小溪是一水落花，一水花红。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先前落水的花儿，渐渐漂远了，而又有新的落花入水漂去，无休无止，没个完。风儿吹到什么时候，花儿就落到什么时候，离开了生长开放的家，花儿们在掉眼泪吗？

　　吧哒！阿夕的眼泪掉下来了，落进了一溪落红中。

　　“阿夕阿夕，你为什么要掉眼泪？”

　　奇怪，有人在和她说话！声音小小的细细的，是一种温柔的可爱的语气。阿夕睁开泪蒙蒙的大眼睛，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漂来了一朵小小的花儿，是水中最美最红的一朵，她的眼泪落到花儿瓣片上，花儿吃了一惊，靠近来探着头，在向她细声细气地问话哩。

　　“你们离开了家，会到什么地方去呀？你们不害怕、不难过吗？”

　　听阿夕这样说，问话的小小花儿笑了，水里其他的花儿也笑了，她们全都向阿夕招手，喊声是那么热情和喜悦：“跟我们走，跟我们旅行一段日子吧！你会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的！”

　　一起走？一起旅行？但该怎么办呢？阿夕着急地想。落花的风儿还在吹，吹到溪畔的阿夕的身上，就像吹落一朵小小的小小的花儿一样，噗地一声，把阿夕吹进了水里，吹到了那朵最美最红的花儿上。

　　看呀，阿夕站在花儿瓣片上，肩披黑发，只是一点点的小呀，只有一颗豌豆粒那么大！她又是吃惊又是欢喜，也有点害怕，周遭一打量，水在静静地流着，所有落水的花儿随水漂动，虽是密密匝匝的，但绝不磕磕碰碰，漂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从容得像去赴一个预约的晚宴。看起来，水上就像航行着一支阵容强大的船队，每一朵小红花都是一只美丽的小船，有一溪的落水红花，就有一溪的红花小船。

　　阿夕坐下来了，她坐的，就是小溪流上最美丽的红花小船，她要跟随着这支整齐的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前旅行呀！

　　漂呀漂呀，打两个弯，兜几个转，小溪流流过一片大森林，流进了一条活泼的小河，流过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河畔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放牛的小姑娘。她是村里最勤劳的孩子，天天出来放牛，还要背一个小竹筐，提一把镰刀，割上满满一筐猪草回去，为爸爸妈妈分担一点生计家务。穷人的孩子早帮家，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小河水是多么清呀，河面稍稍一静，小姑娘的影子落在水面，正好给家里穷得买不起镜子的她，当了一面很好的镜子。照照影吧，看这个勤劳懂事的小姑娘，头发黑黑的，眼睛大大的，长得多么美丽啊！由于家穷，她没有漂亮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但她的美丽是天赐的，掩不住的。细细看来，她比那些穿丝绸跳舞服和戴着闪闪发光首饰的有钱人家的女儿，美丽得多。

　　一阵风来，吹皱了水面，也吹乱了水里映照的面影。这风儿仿佛也吹到了小姑娘心底，甦生了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迎着风，她掠着额前的散发，脸上是专注的沉思神气，渐渐地，嘴角深深地泛出了一丝笑影，一丝神往的微笑。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微笑了。

　　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呢？蓝天不知道，白云不知道，村前年年流过的小河也不知道，有谁会知道一个穷人家小姑娘的心事呢？假如能有一朵──仅仅只需要那么小小的一朵红瓣花儿，缀在她一无所有的朴素的发上，那该多好啊！

　　阿夕当然也不知道，她坐着红花小船轻轻漂来，望着小姑娘，眼睛一霎不霎。河面上，是一片静谧而温柔的气息。

　　“再见了，亲爱的伙伴们！我到我该到的地方去了！”

　　船队里，有一朵美丽的小红花叫起来了。她跳出了水，像长了翅膀似地飞起来，一直飞向那干累了活暂时歇息一下的小姑娘，飞得那么快，那么果断，像一只按时急急归巢的小鸟。看，在它红红的红红的脸上，是多么可爱的微笑！

　　她飞落在小姑娘黑漆漆的头发上，一动不动了，红通通的花瓣和生命衬着小姑娘的头发，真是巧极绝至。看起来，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头饰，也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小姑娘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为她祝福吧！”

　　船队的伙伴们微笑着，默默祈祷。阿夕也在用心祷告，带着笑，又含着泪。

　　还是不要去打搅小姑娘吧，让她在劳动的间歇，临水照一照发上的一朵红花，照一照这因缘天赐的美丽──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对美丽的想望啊！一只一只的红花小船，滑过清清的小河水，漂走了。漂远了。

　　漂呀漂呀，漂过城市，也漂过村庄，小河不断往前流，流进了一条热情的大江。

　　江头，有一个老去的诗人。一生中，他曾爬过无数的山，涉过无数的水，笑过哭过悲过喜过，写下了无数到处流传的热情诗篇。如今，他老了，穷愁潦倒，一个人住在江头的破屋子里，看着大江西来，天天流过，年年流过。

　　即使是这样，诗人也不是一无所有的，他有明月如画，他有江流有声，他还有诗──这老去的白发年华，不就是人生中最深沉的诗章？在诗人的眼前，大江远远流来远远流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虽然未曾听声辨话，但分明有隐隐的呼唤，人生的深层的呼唤，远方的呼唤。诗人是老去了，回首前尘，因证大江，有什么话来评说这一生呢？

　　风儿吹过诗人老去的容颜，吹过他的白发，肃穆地沉思着。是的，每个人都有一生，每一生都有一个尽头，但在其始其终相视的时空里，实实在在地活着，有过真实的微笑和泪水，不管结果怎样，都是值得的。眼前的江水终究要流入大海，人应该不悔不误地活着，也要让生命的江河，汇入更广更阔的大海！

　　属于诗人的江河，不是已流入海洋了吗？破屋虽破，但有的是海的空间海的气息，而那些高楼大厦和荣华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只是快要枯干的泥塘和臭水沟！

　　哗啦，有轻轻的水响，一朵小小的浪花，托起了一只红花小船。出水的小红花找到了她的归宿，她急急地飞过江面，带起一道用生命闪耀的红光，就像一支直飞不回的箭矢。看，小红花飞到诗人的襟前不动了，这是别在诗人襟前的一朵祝福，是对诗人一生最好的肯定与嘉奖，不是吗？

　　将来，在我的襟前，也能有这么一朵祝福和嘉奖的小红花吗？阿夕坐在小小的红花船里，一边想，一边顺水漂走了。漂远了。

　　漂呀漂呀，大江浩浩荡荡一路东去，流进了浩瀚的海洋。

　　夜晚的大海非常安静，波涛轻打着海岸和礁石，海面上撒满了亮悠悠的月光，还有星哩，一颗两颗，百颗千颗，看着看着，似乎垂到了船头，伸手可拈，触到光洁清爽的星星的脸。这月，这星，对夜航的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但最重要的还得数那些海上的灯塔。即使是在无星月的晚上，狂风呼啸，浪恶涛惊，大海的愤怒像沉重的乌云压在夜航人的心头，只要有灯塔坚定耸立在海面上，一如既往闪着忠诚的光芒，它就是光明的希望，给夜航的船只指引着方向。在出海的人们的心目中，最亲切的，就是灯塔。

　　红花船队漂到了一座小小的灯塔底下。灯塔虽小，但却耸立得非常坚决镇定，从塔上打开的窗子望进去，一个看起来脾气准好的白胡子老爷爷，正在近窗的桌前，细心擦拭着一盏航标灯。灯塔里的灯光很明亮，很温暖。

　　老爷爷不仅仅只是用手和抹布擦拭航标灯，也用心、青春和生命。看模样，老人家也有六十多岁年纪啦，他在灯塔里，风雨无阻地度过了多少日子──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大半辈子？夜夜，他诚悫可亲的身影出现在灯塔里，点亮灯光，给夜航来往的船只送去光明和希望。灯塔之光夜夜不渝地闪耀在海上，夜航的船儿认准方向，安然归航，倚门守望的母亲盼回了儿子，妻子等回了丈夫。老爷爷是人，但又像是神，夜航船只的引航神。

　　远远望去，老爷爷堆满皱纹的眼角，仍流出愉悦的年轻的光辉，像大青树一样纯朴。是的，他还没老哩，只要还干得动，他愿意夜夜守着灯塔，为船只指引航向。这样的工作，是切实为他人的幸福而付出的，是他人倚重和尊敬的，生命的价值呵，不就在这种付出与得到中，明白地体现出来了吗？

　　阿夕知道，又会有一只红花小船出列了。果然，有浪花轻溅的声音，就在阿夕侧畔的一朵小小红花，伶伶俐俐地飞出了水，一直飞向那扇明亮的窗，落在那盏航标灯上。今夜，那盏顶着红花的航标灯呵，将会闪亮着怎样的情思、怎样的愿望？

　　如果我是一朵小小的红红的花儿，我要寻找怎样的归宿呢？阿夕想，这当儿，她多想变成一朵红花、一只红花小船呀！

　　“只要能为世界的光明、温柔和希望尽一份自己的力量，让生活更美好，让生命更充实，是花是人，又有多大关系呢？阿夕，只要你想，我们做的，今后你也一定能做到！”

　　不知怎的，阿夕坐的红花小船──那朵最美最红的小小花儿，看透了阿夕的心思，慢悠悠地说话了。话声小小的细细的，却直指人心，一直说到了阿夕的心底里。

　　“你们的旅行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最终，你们会到哪儿去呢？”

　　“我们就这样一直旅行下去，寻找着各自适合的归宿。勇敢的海鸥飞越了海上的风雨，小红花的花冠将戴在它的头上；渔民的孩子第一次出海捕到了第一条大青鱼，祝福和奖赞的小红花，将闪耀在他的额前……这样做，不比老呆在枝头上更有意义吗？花落入水，就成了红花小船，每一只都有自己的期寻和归宿，我们的生命的价值，正是这样的体现的呀！”

　　“最终的最终，每一只红花小船都会泊进天国。我们小红花也有自己的天国，但这天国是驻在心里的，──也只有善良和祝福的心，才是打开天国的钥匙，凭着它才能进驻自己心底深处，进驻心中的天国。亲爱的阿夕啊，一路寻来，只要做到了这一步，我们就会成为永不凋谢的不死的小红花，和心中的天国、身外的美好的世界，长在，永存！”

　　……

　　“噢，我不是红花小船，但我会像红花小船一样，切切实实把握生命，努力争取泊进自己心中的天国！”

　　阿夕这样说着，心上是一片甜柔和快乐的谐音。夜晚的大海多么安静啊，浪声很轻很低，月光很温很柔，星星垂得仿佛吻着前额，慢慢儿，慢慢儿，躺在红花小船上的阿夕，阖上眼睛……

　　咦，什么东西在轻蹭阿夕的脸颊？怪痒痒儿的，阿夕睁开了眼：呀，是一根长长垂落的柳丝儿，正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呢！周遭看看，哪有什么大江大海、月色星光？这当儿，她分明是躺在溪畔的一棵柳树下，眼前，仍是一溪落花，一溪花红。

　　难道这一切只是个梦？但又梦得多么真实、多么美好啊！

　　阿夕跳起身，看看满肩新沐的长发，早已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