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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别数年后再见到舅妈，她已经是满头霜染地白发了，然而精神却比十年前要好的多。看到她和舅舅并肩而行，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低声私语，真是为这位我儿时心中的妈妈感到幸福。

　　舅舅、舅妈生于四十年代初，他们的人生是和新中国一起展开的。

　　舅舅是中文系毕业的本科大学生，而舅妈却不识字，舅舅还在读大学时由父母做主娶了舅妈。用我们现在人的心理，我很难想象他们的结合中各自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婚后一年，舅舅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另外一个城市，做了位中学老师。而舅妈却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只有在寒、暑假时舅舅才回到家里，他们的婚姻就这样聚少离多。听妈妈给我讲过，舅舅才结婚时对自己的婚姻极不情愿，所以在婚后的日子里就以上学和工作等各种理由不回家。就现代人的观念对舅舅的所为太容易理解了。

　　舅妈是个很贤德的女人，听说年轻时也很漂亮，皮肤白皙，大眼睛，疏着长长的大辫子，那应该是个“小芳”式的女人吧。这一点我从她年老后的残韵中都不难看出。

　　舅舅、舅妈结婚三年后才生了第一个女儿——我的表姐，两年后又有了我的表哥。舅舅一直是独自在另一个城市里教书，舅妈在家里照顾公婆抚育幼子。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大人们的情感世界，只知道舅妈是个好脾气的人，只知道她做的饭菜比我妈妈做的好吃。我妈妈的脾气很坏，是个不善于家务的妈妈，所以小时候我更愿意和舅妈在一起。

　　舅妈一向说话声音洪亮，笑声爽朗，不是那种低声细语的女人，但是直到现在我的记忆里也没有舅妈发脾气的记录。如果听不到她谈笑风生了，那时就已经是她在气愤或悲伤，但是她从来不和人大吵大闹。

　　我的表哥、表姐都是到初中后就随舅舅去城里上学，又是每到寒、暑假才和舅舅一起回来过短暂的假期，一年中的大多时候是舅妈一个人在家里侍侯公婆。成年后回想起来我才隐约感觉到舅妈心里的寂寞和孤单。

　　我的外公早在八十年代初因为骑自行车不慎摔到路边沟里，造成下半身截瘫，此后一直生活在轮椅中。而我的外婆在外公病后不到两年时也去世了。照顾外公的责任就义不容辞落在舅妈肩上。

　　外公的生活要完全依赖舅妈的。不说那每日三餐和洗衣铺床，洗脚擦身这样的事都必须要由舅妈来做，和舅妈相比外公的另几个子女在尽孝上却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舅妈是个人缘极好的人，街坊四邻都很亲近她。平时一有空闲大家都爱来舅妈这里聊天，自家的稀罕吃食随便给舅妈带一点。八十年代末似乎电视都已经是太普及的家用电器，可是舅妈还是连个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舅舅是个粗心的人，一个人在外习惯了，似乎也不太注意对舅妈必要的关怀。其实我那时倒是很怨怪舅舅的， 因为凭他的经济条件给舅妈改善一下物质生活是很容易做到的。我也很佩服舅妈，因为她从来没有因为别人家物质生活由好到华而艳羡，也从没有抱怨过自己生活条件简陋。直到九十年代初，舅妈一直住在她那两间才结婚时盖起来的小屋中，里面是黄土地，砖盘炕，几件很简单而老式的橱柜，唯一的用电器就是一盏电灯和一只电熨斗。每当舅舅提起给她买台电视时，她总说不要，而“实在”的舅舅听到她这话也就不去做什么。舅妈是不会为自己提什么条件的。

　　舅妈并不寂寞，最起码那时的我没有看出来她的寂寞。她的小院每到傍晚就有邻居们来聊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比电视里更热闹。表姐和表哥都已经前后上了大学，舅妈内心是很骄傲的，因为在农村两个儿女都成了大学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种骄傲靠丰富的物质生活无法给予。

　　表姐出嫁，表哥毕业后在舅舅身边成家立业。外公在舅妈的照顾下虽然过着十来年的瘫痪生活，状况倒很好。五十多点的舅妈身体却越来越差，我能明显看出她精神状态欠佳，时常听到她诉说自己身体这里哪里的不舒服，舅妈明显老了。舅舅和表哥几次劝说舅妈随他们搬到城里，她是不肯走的，因为我的外公还在。外公坚决不到城里去，他怕那里楼房的狭窄天地，离不开他的大院子和这里的邻居，照顾外公已经成了舅妈坚定的职责。虽然外公还有另外几个子女，可是倔强的外公已经习惯了舅妈的照顾极不情愿到其他儿女那里去，舅妈也舍不得乡亲们。

　　因为身体的不支，最后舅妈还是同意搬到城里了。她走后的第二年外公去逝，听说外公的最后一年过的很不好。

　　因为在舅妈搬走之前我也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与舅妈的离别竟一下就是十二年的时间。

　　再次见到舅妈，我很是惊讶了。因为十几年后的舅妈虽然头发白了很多，但是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要比十几年前好很多，她还是那么爽朗，还是那样大声说话、哈哈地大笑。舅舅一直陪着她，很欣赏很温存的和舅妈一起说话做事。

　　躺在舅妈旁边，舅妈对已经是而立之年的我说了她的一点感慨：

　　“结婚后，你舅舅两年都没回来，那会大伙都说他肯定不回来了，不要我了。我也没说什么，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自己心里也想，八成是不要我了，呵呵……就那么熬着等着，后来不是也好了嘛。人这一辈子没有顺顺利利的，可不能动不动就说不过了这话。”

　　同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我对生活和感情也懂了很多。我能想象得出舅舅在这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经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你能说因为她不认识字而不爱她吗？由年轻时的抵触到中年后的感动再到年老后的相依，感情是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情不自禁的。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舅妈是个平凡而又不一般的女人。我一如过去感动于舅妈的贤德，更体会到过去她内心深处那些悲哀。其实她一直在期待：期待丈夫和自己厮守的爱，期待和儿女一家团圆的其乐融融。在这样漫长的期待中她已经身心憔悴，所以五十多岁时的舅妈才会体弱多病起来。然而现在，在丈夫的爱、儿孙的爱中，虽然舅妈可能付出的劳动更多了，但是在这些爱的滋润下，舅妈的心年轻了。幸福从她的笑声里流出来。

　　在这笑声里我发自内心的祝福舅妈：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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