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视与训斥”,这是成长期间的舒心对妈妈教育方式的总结。奢侈品、小汽车,妈妈在获取事业成功后对女儿的物质补偿,显然没有让她们更近。
中国周刊记者 余芳倩 北京报道
“我不会要妈妈给我的车、房,要了,我更还不清了。”舒心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尴尬的母女关系
舒心今年25岁,在湖南某地级市银行工作。在同事看来,这个女孩人漂亮、性格温柔、工作好。更让人羡慕的是,她还有个开凯迪拉克的妈妈。
沿江大道的高层建筑里,从窗户可以望见长江缓缓的支流。这是舒心从不带同事参观的家。他们不知道看上去幸福的一家,母女关系并不和谐。
160平米的面积,墙上挂着日本原装的液晶电视,顶上吊着意大利来的水晶灯。偌大的客厅里,一个藤条编织的吊椅上,坐着hellokitty。这是舒心妈妈特地从日本买给女儿的礼物。
在舒心的卧室内,粉色占了半壁江山。古董式的电话包裹着粉色的蕾丝花边,舒心妈妈从上海买来。粉蓝色马赛克的落地灯,来自舒心妈妈的杭州之行。“舒心喜欢粉色系。”舒心卧室的每一个细节,舒心妈妈都煞费苦心,只希望得到舒心的一句赞赏。
房地产开发商是舒心妈妈的主要身份。现在,钱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五十开外的年纪,她对世界已经没有太多想象。和女儿的关系再亲密一些,让女儿过得开心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不过,女儿和她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她回来的时候,通常是晚上,舒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扭一下,看她一眼算是打招呼。舒心妈妈会换上拖鞋,洗个手,靠着坐过去。一次,一个头发帘遮住半只眼睛的男歌星,手里拿着扇子,在电视里边唱边跳。她忍不住说,现在的男星怎么“阴阳怪气”。舒心眼睛盯着屏幕说,你真没欣赏水平,这叫潮流,懂不?
她“哦”了一声,对舒心说,女儿,今天跟你学知识了,原来这就叫潮流。其实看久了也挺顺眼的。
“你心里不这么想吧,何必假装呢?”舒心难得扭过头来,盯着妈妈,嘴角还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笑容。
空气都好像凝固了,舒心妈妈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她只好换个话题,舒心,周末咱们去逛商场吧,好久没一起买衣服了。
谢谢啊,我周末有安排了。说完,舒心拿着手机进了卧室。
一句话让女儿不再收她礼物
舒心妈妈很伤心。更多时候,她对女儿感到费解。别的孩子,缠着父母要钱花,舒心却从没有主动跟她要过什么东西。年前,她跟女儿说,妈妈给你买辆车吧。你现在老加班,晚上打车回来怕不安全。
她拿出几款汽车广告海报,放在桌上。舒心扫了一眼,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开车。
舒心其实是想要一辆车的,蓝色的polo或者白色的甲壳虫她都喜欢。只不过,她不希望这辆车是妈妈买给她。“我现在已经欠她很多情了,再欠就还不清了。”
舒心心头牢牢被一个画面占据。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她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地板上到处是水,不知道哪里来的水越渗越多。舒心赶紧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爸爸很快回来了,父女俩一起蹲在地上擦地。两个小时后,心情不好的妈妈回来了。看到没有打扫完的战场,她说了一句,“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你就是我的消耗品”。彼时,客厅只有舒心和妈妈两个人。舒心不敢抬头,只听到妈妈出门,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从那天起,舒心就在心里说,不再要妈妈的礼物,别让妈妈看不起。
错过的成长
舒心妈妈想不到自己一句气头上的话,让女儿记恨这么长时间。“女儿性格太敏感了,都怪我之前光顾着工作,忽视了她的成长。”她很懊恼,“小时家里穷,兄弟姊妹多,父母根本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都是这么长大的,没想到她……”
年过半百的舒心妈妈出生在江边一个贫寒的家庭。尽管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但十多岁开始,她每天放学后几乎都跑着回家。她一放下书包,就从屋角拿起扁担,钩两个水桶去江边打水。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附近青石铺就的小巷中,叫卖江水。
尽管生活沉重,但舒心妈妈在学习上却不甘人后。“这次如果得了第二,下次就一定要得第一。”很早,她就显示了比同龄人更强的责任心和好胜心。
中学毕业后,她进了工厂,随后结识了心上人。1985年生下了舒心。孩子出生后,花销越来越大,但是国有企业的效益却不见增长。看到身边有人承包下海,舒心妈妈买了一辆三轮车,靠街头叫卖衣物赚来第一桶金。
起早贪黑的舒心妈妈忙着为生计奔波。舒心在外婆家里长大。在舒心童年的记忆里,妈妈的影像很模糊。只有外婆是温暖清晰的,那是个干瘦的老太太。喜欢穿一件蓝色的长褂,系黑围裙。舒心说,跟外婆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到了快要念书的年纪,舒心被接回到妈妈家。妈妈爸爸已经有了一个铺面,小学生舒心要回铺子里吃饭。她被安排坐在小板凳上,等妈妈有空了做饭吃。有时候,她实在等得困了,舒心妈妈就拿两根长条板凳一拼,把熟睡的舒心放在上面。
舒心从小就剪短头发,因为没人给她扎小辫。她眼里妈妈总是很忙,跟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吃饭、睡觉、写作业。中学的时候,她家里的店面变成了好几间,舒心妈妈更忙。有一天,舒心骑自行车回家时,被一伙社会不良青年截住。他们看上了她崭新的赛车,舒心是走着回家的,连书包都被抢走了。
舒心妈妈很震惊,但是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给孩子带来持续的恐惧感。她要赶着去广州谈生意。她安抚舒心的方式是,买了另一辆新赛车,给了舒心几张票子,让她自己买点想要的东西。
“她不管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除了一件事,成绩。”舒心说。
这也是舒心妈妈偶尔有空时,对她耳提面命的主要内容,“要考高分!”
舒心却不断让妈妈失望。成绩,并不是舒心值得骄傲的部分。她的妈妈不理解,“当年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自己都知道努力学习,为什么女儿在这么好的环境中,竟然不知道好好学习?”
舒心最害怕的,是开完家长会回来的妈妈。平时忙得跟她说不了几句话的妈妈,只有这时最有话说。一场暴风骤雨向舒心劈头盖脸袭来,内容夹叙夹议:“懒惰、不懂事、不聪明”。
舒心妈妈认为,“严厉的训斥会激发孩子的自尊心,让她奋发向上。”
但舒心不这么认为,“忽视与训斥”,这是成长期间的舒心对妈妈教育方式的总结,她跟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
迟来的补偿
回想往事,舒心妈妈充满了内疚与悔恨,声音有点哽咽。“我们家舒心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个性单纯善良,都怪我当时太忙,没有好好教育她、培养她。”说起舒心的成长过程,舒心妈妈悔不当初。
更让她后悔的是对待女儿的态度,随着事业的一步步做大,她的压力和脾气与日俱增。在外面不能随便发脾气,在家里,女儿的一点小错误就能引爆一顿训斥。舒心在家里小心翼翼,就怕踩到哪根“红线”。“过去我对她粗暴、严厉,这是她敏感个性形成的极大原因。”舒心妈妈颇为自责地说。
进入21世纪后,积累到一定资本的舒心妈妈进入了房地产开发商的行列。以股东、董事的身份在各投资项目中游移。生意上了轨道,具体的事情,她交总经理来打理。人到天命之年,才更意识到,女儿的笑容比手头的印章更值钱。
终于有时间来陪女儿成长了。看电影、吃饭,逛街,这些事情,舒心妈妈都很少陪女儿,但她想这样做时,女儿却没时间了。
“以前偶尔跟她出去买衣服,一路上都是电话,几乎没时间来看她挑衣服,只负责付钱。现在我有空了,她却不让我跟着去了。”她有些失落。
补偿是舒心妈妈唯一想做的事。最好的笔记本电脑、最新款式的手机、最好的学生气服装,一袋袋的礼品放在家里。上大学的女儿只拿走了电脑,这是必需品。长久的忽视,舒心已经习惯了默默无闻,做一朵墙角里不起眼的花朵。任何有可能引起别人关注的装饰品,她拿着,都觉得别扭。
她随后买了一款看上去普通点的手机。
舒心妈妈不知道女儿最缺的是什么。她只能想象着同龄女孩会羡慕的礼物,有时候会问朋友的年龄相仿的孩子,你们想要什么礼物?然后挑最好的送给女儿。
有天谈完生意回家,她看到回家度假的女儿,接电话时那个大众的手机,感到被羞辱和心痛。
“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太忽视她,让她觉得不配拥有好东西?”她问自己。
她开始补救,开始刻意地鼓励和表扬舒心。舒心工作后回到她身边后,母女俩又朝夕相处了,一逮到机会,她就淋漓尽致地赞美她。
在物质上的补偿,也更变本加厉。从不施粉黛的舒心妈妈开始留意化妆品广告。在舒心回来的时候,常常在客厅看桌子上摆着资生堂的护肤品、dior香水或者是LV的包包。
看到女儿工作太累,妈妈甚至对舒心说,你要不辞了工作去国外念书吧。妈妈有钱支持你。她给女儿找来了北京英语培训机构的资料,放在她面前。舒心看了看,说,不想去。
去年五月,舒心被派往上海接受培训。舒心工作后,妈妈再给她钱和卡,她都不要。舒心出差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偷偷把准备好的信封塞进女儿的行李箱。等舒心出差回来,妈妈迫不及待地观察女儿的箱子,箱子里还是那些东西。舒心妈妈后来注意到,女儿把一个信封放在客厅茶几上。这正是她放进去的那个。
舒心妈妈百感交集,照理说,女儿生活上不追求虚荣,这是好事。但女儿对于自己好意明显的排斥,让她有时想起来,夜里默默流泪。
对此,舒心有自己的判断,“我不是宠物,想不起来的时候对我敷衍,想起来了就对我好。”
“怎么做都很蹩脚”
舒心妈妈很苦恼,要怎么做才能补偿过去?
二十多年来,舒心妈妈朝着创业的目标狂奔,一路上飞沙走石。能坚持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现在什么都可以有了,女儿却像别人家的孩子,对她客气或者冷漠。
有时候,她怀疑,“多年来的创业积累的财富是否有意义”。
舒心心里是爱妈妈的。妈妈白手起家的每一点一滴,她都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妈妈精明强干,舍得吃苦,为这个家尽力打拼,她很尊敬和心疼。但是,她认为妈妈打拼的最大的动力,是为了证明她自己,满足她的事业心和成就感。一个典型的状态是,“她总是忙碌,但很享受。”
她在妈妈的影子下生长,也想成为她那样一个女强人。不停地上家庭老师的课,去大城市学习英语,舒心每一步都在努力。但做到的事情,多半让妈妈失望。其实,最失望的人是舒心自己。
过去,想让妈妈为她骄傲,关注她赞赏她,就得拿成绩说话。她做不到。现在,她觉得要让妈妈骄傲更加不可能了。在银行工作的她,未来的路线稳稳当当,离妈妈希望的那种出类拔萃的路线,又远了不少。成年后的舒心,衡量成就的尺子也是钱。“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有多少钱,但我肯定赚不到我妈那么多钱。”她也就放弃了这种野心勃勃的企图,安于安逸的生活。
那些奢侈品,舒心心里是向往的,但也让她纠结:“每一件精美的礼品,都好像在提醒我,在享受妈妈的财富,自己没能力购买。”
舒心妈妈不知道,对一个强势到让女儿觉得遥不可及的妈妈而言,过度的物质补偿,有时候会让女儿更敏感。
看到有母女手挽手在江边的花园里散步,舒心妈妈说,她会感到“烦躁”。
南方的这个城市,五月的时候,已经热得流火。她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有朋友跟她传授和孩子搞好关系的秘笈——平等交流,多沟通、正面鼓励。她也在做,“但怎么做都很蹩脚,我错在觉悟得太晚,现在手足无措了。”
舒心妈妈记得有一次带舒心去参加广交会,小女孩当时不到九岁。要进入火车站时,看到茫茫人流,舒心往后退了好几步。舒心妈妈严厉地叫她跟上。像一直在赶一趟趟的火车,舒心妈妈不断奔跑,却忽视了身后有个跟不上趟的小姑娘。等到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时,小女孩却早已不跟在她身后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