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最后,彭罗德在院子里,用一把弹弓射麻雀,结果麻雀没有射中,倒把窗户打碎了。爸爸大发雷霆,问这该死的弹弓是从哪儿来的。彭罗德惊惶失措地说,这不是我的,是你的。“是格里姆姑太太今天早晨给我的,叫我把它还给你。她说她三十五年前从你这里拿走的。她说,你打死了她的母鸡。她还说了一些话叫我告诉你,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男孩彭罗德的烦恼》
[美] 布恩·塔金顿/著 马爱新/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很多很多大人的小时候
彭罗德是一个男孩。十二岁。他比密西西比河边的汤姆和哈克大,比宾夕法尼亚州潘西中学的霍尔顿小。汤姆、哈克、霍尔顿我们已经熟悉了,彭罗德我们是陌生的。但是我们现在可以熟悉起他来了,因为我们已经能够读到《男孩彭罗德的烦恼》。这是来自一本美国小说的又一个十分有趣的美国男孩。他没有汤姆和哈克一样的历险,也不似霍尔顿被潘西开除之后在纽约四处闲逛。他的顽劣是每一天每一个时刻的,从最正正经经的化妆上台演出,到把柏油往人家头上浇……
你记得《汤姆·索亚历险记》的一开头马克·吐温是怎么写的吗?包莉姨妈叫汤姆,“汤姆!”“汤姆!”可是没人应声。原来汤姆去偷果酱吃了。包莉姨妈便要用鞭子抽他,鞭子已经抡到空中了,汤姆说:“哎哟!姨妈,你瞧你背后!”……一眨眼,汤姆已经翻过木板篱笆墙,溜了。《麦田守望者》一开始,霍尔顿是操着骂骂咧咧的粗野口气,不干不净地说,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样度过,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可我老实告诉你,我他妈的无意告诉你这一切……而第一面出现的彭罗德要像样得多,他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后院的栅栏上,看着他的那条若有所思的狗。作家布思说,这是因为他痛苦。你看看他的脸,神秘莫测是不是?既然这个世界对任何事都不能好好理解,那么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就会变得这样的。布思就是写这个小说的人。彭罗德当然不认识布思,故事里的人通常是不认识写故事的人的,要不,他准会说,布思哥们,理解万岁!
你说,让他演什么戏,朗诵着那些乏味、无聊的词,还要化了妆上台:“我是小兰斯洛特·杜莱克爵士,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温柔善良,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小孩童,却有着一副慈悲的心肠。”这种事情哪里有养兔子开心?彭罗德无精打采地背着,痛恨无比地说: 呸!结果,戏就被他演砸了。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了,还不能一个人在路上逛逛,买点糖吃吃,然后看场电影吗?可是回到家里怎么说?你说你刚才上哪去了?没办法说。“男孩子最痛苦的境况之一,就是每做出一个自然的举动,都需要找点借口去做解释,这很折磨人,使人的创造力不断经受严峻的考验。”于是,你只好编一个假的故事来代替这个真的自然的举动,骗你妈骗你爸。
你难道让一个男孩子漫长地一天又一天,望不到头地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无边无际地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坐在教室里,眼睛只盯住黑板,看着那教师的后脑勺,和折磨人的算术公式,而魂灵不飞到别处去吗?哪个男孩没飞过,其实哪个女孩又没飞过?彭罗德就飞了。只不过他的飞法有些不一样。他是想像着,自己优雅地张开了双臂,灵巧地划动空气,飘浮在教室的半空中。同学都惊愕地尖叫起来,斯彭斯老师命令他立即回到地面上来,可是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朝她微笑。他还干脆划动空气,往私立女子学校游去。那是美丽的玛乔丽·琼斯的学校。她平时总是不把他彭罗德放在眼里,说他是全城最坏的男孩,但是现在,当他从她教室的窗户飘进去,像一只脱手的玩具气球一样贴着天花板飘游时,她在她的小课桌旁跪了下来,向他张开双臂,钦佩而爱慕地喊道:“哦,彭罗德!”可是你说他会理睬她吗?他随随便便地踢了一脚吊灯上的灯泡,冷冷地笑着飞走了,使得玛乔丽·琼斯只能痛苦不迭地跟在后面追……这样,连斯彭斯老师问他,把十七个苹果分给三个男孩应该怎么分法,他也没有听见。还意犹未尽、神志恍惚地朝斯彭斯吼:“哦,天哪!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结果,他就只好又编一个假的故事,来向斯彭斯老师说明刚才没有听讲,神志恍惚的原因。否则,斯彭斯会告诉校长,那又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所以,你说,他彭罗德心里烦不烦?
所以,你说,他彭罗德的老爹老妈,还有老师斯彭斯,还有看着他彭罗德这么一天一天在歪歪扭扭走着的其他大人又烦不烦?
都烦啊。
可是谁要叫你去诞生这生命的呢?这些故事和烦恼正是来自这生命的。来自这十二岁的年龄,来自它的一会儿圆,一会儿方,模糊不清,模棱两可,近朱时就红一下,近墨了就差点儿黑……
彭罗德遇上了团团脸鲁普,甚至还好险就真的黑了那么一下。第二十二章可是把他的这个好险黑了一下的过程写得精彩绝伦了。幸亏第二十三章里,赫尔曼和维尔曼出场了。这黑人兄弟俩结结实实教训了鲁普一通,也提醒了彭罗德的理性。他竟然跟在鲁普的后面,把那一副小流氓的腔调模仿得毕肖了。他不知道这是小流氓的腔调,他觉得这是潇洒和酷。他甚至克制不住会冲动地一个人对着空气满足着这潇洒和酷,打一个打不过他的假想敌,最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说:“好了!我猜你下回该长点记性了。”
让你想笑出来。
而你读着书的时候,远远要比读着我这无可奈何的第二手叙述更觉得幽默,更觉出一个在这种年龄的男孩的可爱、可气、可担忧以及其实根本不必担忧。
果然,鲁普的一顿被教训,使彭罗德的脑子“哗”地亮了开来。
他回到了家里。他拿着一双闪闪发光的皮鞋出现在爸爸的书房里:“爸爸你看,我看到了你的皮鞋,你换拖鞋的时候扔在你房间里了,上面沾了好多灰尘。我拿到后院门廊上去好好地擦了一遍鞋油。现在这双皮鞋多亮啊,是不是?”
但彭罗德没有就此一蹴而就。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都不会一蹴而就,从此便优秀得没有毛病,像个真正的绅士了。
再说,彭罗德也从来不喜欢别人称他小绅士。谁这么称他,他就跟谁发急。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叫基诺斯灵的客人,他拎不清,一口一声地叫彭罗德“小绅士”,气得彭罗德偷偷地往他的帽子里放了柏油,使他戴在了头上就再也难以取下来。这既是彭罗德对于来自成人世界的种种教规和标准的厌烦和抗拒,也是他对于自身的真实的认识。
从文学的形象上来说,彭罗德很像是汤姆和哈克的后代,而霍尔顿又分外地像彭罗德的后代。
而其实,彭罗德只不过是他自己的爸爸的后代,是很多很多大人的小时候。
小说的最后,彭罗德在院子里,用一把弹弓射麻雀,结果麻雀没有射中,倒把窗户打碎了。爸爸大发雷霆,问这该死的弹弓是从哪儿来的。彭罗德惊惶失措地说,这不是我的,是你的。“是格里姆姑太太今天早晨给我的,叫我把它还给你。她说她三十五年前从你这里拿走的。她说,你打死了她的母鸡。她还说了一些话叫我告诉你,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她还说了些什么话呢?
我们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又干过些什么呢?把任何一个大人小时候的事情收罗起来,都可以写出一本书来。故事不尽相同,主题却相距不远。全世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