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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名叫“妹妹”的狗

http://www.sina.com.cn    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一、 一条名叫“妹妹”的狗

  下午时分,太阳从一个灼目的火球变成了一只黄澄澄的甜橙,康盛小区的人行道上流淌着一层蜜色的光,初春刚刚发芽的榉树啦、香樟树啦、桉树啦、棕榈树啦,还有花坛里的散尾葵、绿萝、桃叶珊瑚、鹅掌楸,全都沐浴在雾气朦胧的光晕里,浅紫色、嫩黄色、银白色的芽尖上顶着薄薄的一片金箔,像小火苗儿一样,像流光溢彩的玻璃树一样。

  连着晴朗了好几天,土地就渴了,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园林工人轮着片地给草地和树木浇水。他们把黑胶皮的管子接在水龙头上,蜿蜿蜒蜒长蛇般的拖出来,用胳膊夹着,举向天空。水流扑突突地奔出,莲花一样地散开,在空中飞出一道柔软的彩虹,而后沙沙地落在地面。无数晶莹的水珠随风飘洒,落在道路上,车棚上,住宅楼的山墙和玻璃上,毛茸茸的,亮闪闪的。空气中弥漫着水的气味,湿润的气味,生命的气味,清凉,甘甜。

  从一栋淡黄色楼房的门洞里撒着欢儿地冲出来一条狗和一个孩子。

  狗是一条大狗,若是昂了头,脑袋差不多有小桌面那么高了。毛色是灰黄的,从嘴巴往下到肚腹,有巴掌那么宽的一片纯白漫下去,远看像狗戴着一块婴儿用的白围嘴,很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狗的耳朵跟它的大脑袋不怎么成比例,尖细,笔直地支棱着,像狐狸,透着精明。脸却又憨厚,尤其两个圆圆的黑眼圈,仿佛被人猛击两拳,眼睛打乌了,无处申冤,于是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看着你,等着你上前安抚和怜悯,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孩子约摸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鼻子扁平,嘴唇有一点厚,往上翻翘着,露出一点点粉色的牙龈,唇色却是鲜红的,娇嫩得像一朵花,像两瓣柔软的贝类动物的身体。每当他抬眼看人时,湿漉漉的嘴唇半张不张,好像急切地要表示什么意思,要询问别人:我说对了吗?是这样的吗?如果你肯抱住这张脸,在这两片肥美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表达你的爱意,孩子就会仰脸无声地笑,表情非常享受,粉色的牙龈暴露得更多。

  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肩头和肘部镶着柔软小羊皮的名牌夹克衫,骑了一辆克啷克啷直响的老旧自行车,车篓里放着一沓浅蓝色派工单,从花坛边的小路上拐过来。他只用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凌空里旋转着一支测电笔,把车骑得歪歪扭扭像是演杂技。他的耳朵里还塞了MP4的可调耳机,时不时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猛然吼上一嗓子,让路过的小区居民忍不住笑。看见孩子和狗,他一捏手刹,长腿一撩下了车,同时低头看一眼腕上的表:哈,不多不少,刚刚五点整。他心里一声叹,真是奇了啊,孩子和狗,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门玩耍,他们之中,到底是谁能把钟点掐得这么准确?

  李大勇放下自行车的脚撑,横跨着坐在后座上,一边旋转着手里的笔,一边很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和狗。他那副嬉笑闲散的模样,不像个已经工作挣钱的小伙子,倒像个游手好闲的大顽童。

  此刻,兴奋的大狗跑得有点快,孩子动作不够灵活,跟不上,脚步不由得踉跄,所以他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妹妹!妹妹妹妹妹妹!”

  狗的名字叫妹妹。很有趣,这么威猛的一条大狗,叫了这么柔顺的一个名字。

  孩子不光是走路踉跄,他一开口,你会发现他的口齿也不清楚,舌头堵在齿缝里一样,嘴唇合不到位,发出来的声音像一团抹布,松松散散的,皱皱巴巴的,呜里呜噜的。他喊“妹妹”的时候,听上去好像在喊“慢慢”,像是要求那狗慢一点儿。他的脸型也奇怪,铺展、扁平、呆板,两眼分得极开,眼角斜着往上挑,眉间却过于宽坦,简直就是一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

  可是叫妹妹的这条狗很聪明,它知道孩子喊的是它。你看它前腿一个急刹车,呼地一下子回转身,快得像是一团旋风舞起来。却因为动作急迫,身体的平衡能力没有跟得上,一只脚爪在路边浅黄色的地砖上一滑,身体歪到了一侧。幸亏它反应敏捷,另一只脚爪赶快撑出去,轻轻一点,弥补了刚才的失足。随即,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个耸身,子弹样地射向孩子,黄光一闪,已经贴住了孩子的大腿。紧接着,它将四条腿弯曲着,身体矮下,匍匐前进,从孩子裆间钻过去,从左侧迂回过来,再钻过去,改从右侧回来,舞台上的杂技演员一样,回旋往返,不厌其烦,眼巴巴地等着孩子的赞扬。

  孩子张开嘴,露着粉色的牙龈,用胖胖的手拍着大狗的脑袋:“乖乖妹妹。妹妹乖乖。”

  于是,叫妹妹的狗明白自己受到表扬了。它很受用,停止了表演,啪嗒啪嗒地狠摇尾巴,摇得半个屁股都快要甩飞出去。好像还不足以表达心里的快乐,它干脆歪过脸,伸出长长的鲜红色的舌头,猛地舔了一下孩子的手。偷袭成功之后,它张大嘴巴,哈哈地笑,得意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孩子也笑,咯咯地,弯了腰抱住大狗的脑袋,口水汪汪地说:“妹妹坏。”

  旁观者李大勇在同时哈哈地笑出声。大狗太有趣了,孩子也太有趣了。他只顾着乐,完全忘记了车篓里的派工单。

  妹妹是真调皮,一转眼它又对路边从天而降的水珠有了兴趣,它挣脱了孩子的手,一脑袋扎进水帘中,仰着头,眼睛半睁半闭着,一会儿追逐这边的水,一会儿又追逐那边的水,还像马匹一样地打着响鼻,然后又用劲抖搂毛皮上的水珠,甚至还尝试着舔了一下嘴唇边水的滋味。

  园林工人来了劲,抓住水管跟妹妹玩起了捉迷藏。他把汹涌的水龙头忽而喷向左,忽而又喷向右,不时地还转过身,喷向草地的另一侧。妹妹很惊奇,不知道天上下来的水怎么会忽左忽右没个形?它很不甘心地追着水帘走,东奔西突,忽然发现自己是被捉弄了,气得对着水管汪汪大叫。

  孩子在路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胖胖的脸颊上堆出两朵颤颤的花。

  李大勇跳下自行车,摘了耳机,笑着骂园林工人:“真促狭!拿人家妹妹玩,当心它火起来咬你!”

  园林工人也笑着回骂李大勇:“这狗是你儿子啊,你心疼个什么劲?”

  李大勇手指着那工人,突然对狗吼一声:“妹妹,敢不敢上?”

  狗激奋起来,俯下脑袋,低吠着,做出准备进攻状。园林工人信以为真,吓得拖了水管夺路而逃。

  李大勇哈哈大笑,弯腰揉一揉狗的脖子:“伙计,好样儿的!回头哥哥请你吃火腿肠。”

  孩子很认真地摇手:“不好,奶奶不许。”

  李大勇不由分说:“没事儿,别人的东西不许吃,我的例外。不信你回家问奶奶。”

  小区保安小巴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大勇!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十五号楼的电动门打不开,客户在投诉,经理都发火了!”

  李大勇慢悠悠地:“我不就长了一双手吗?刚修完九号楼那家的水管,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经理说,派工单下给你两个钟头了。”

  “什么意思啊?嫌我磨洋工?告诉你,老子还懒得干呢,大不了我不接这份派工单。”

  小巴子好心提醒他:“不接派工单的话,要扣你工资的。”

  李大勇“嗤”地一声笑:“我稀罕?”

  小巴子就酸溜溜地:“你当然不稀罕,你娘老子有钱,养你十个都够。哪像我们啊,指着这点工资讨媳妇呢。”

  李大勇突然翻了脸:“别提我爹妈啊,谁提我跟谁急!当心我拿脚踹你!”

  小巴子立刻就闭了嘴,胆怯又有点不服气。

  李大勇脸上挂起了霜,表情变得有棱有角的,跟刚才嬉笑快乐的模样恰成两个人。他甩下小巴子,蹁腿上了车,脚底下一用劲,车子猛然蹿出去,上了小区的中心大道,飞一样地远去。他的红色夹克像一团呼啦啦燃起来的火,风把沾在他头发上的柳絮吹起来,飘在空中,看起来如同透明的水母。

  “十五号楼的电动门啊!”小巴子在后面大声叮嘱他。

  李大勇拐了一个漂亮的弯,消失在竹林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起来很有礼貌。等李大勇离开后,他才召唤大狗说:“走,妹妹,走。”

  一人一狗接着往小区门外走。现在,孩子生怕妹妹会再一次自作主张地离开他,索性把狗的尾巴握住了。握也是轻轻地握,怕狗会疼,拇指和其余四指相对,虚空地比划出一个圆,狗的尾巴温暖地安置在孩子的掌心中,舒服得像套上了一件小衣服,妹妹忍不住地连打出两个大喷嚏。

  保安小巴子紧追两步,笑嘻嘻地跟孩子说话:“贝贝,今天出门有点迟了啊,已经五点零六分了。”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外壳的电子表。

  孩子解释:“妹妹拉了巴巴。”

  小巴子“哟”了一声,说:“在哪儿呢?我去帮你们收拾一下,别让人踩了。”

  孩子点着头:“装袋了。”

  “袋子呢?”

  “送垃圾箱啊。”

  小巴子竖起大拇指:“贝贝真有用!我们小区要选你当卫生模范呢。”

  孩子明白保安叔叔在表扬他,仰起脸,笑得眉眼花花。

  一个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小阿姨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小阿姨穿着牛仔裤和桃红色的小夹袄,头发上别了个蝴蝶状的水钻夹。婴儿还不到一周岁,小脸胖得像只小南瓜,肥嫩的小手中满把攥着一块饼,啃得口水汪了一下巴。

  小阿姨看见这条眉眼忠厚的狗,很喜欢,遂弯腰对车里的婴儿说:“宝宝,把你的饼干给狗狗吃一点。”她说着就想从婴儿手心里抠出那块饼。

  贝贝却着急起来:“不好,不好,妹妹不吃。”

  狗悄悄吧嗒了一下嘴,自觉地扭过头,不看人家的饼。

  小巴子急忙阻止小阿姨:“别喂这狗了,贝贝奶奶不叫狗馋嘴。”

  小阿姨有点遗憾地“哦”了一下:“城里的狗,规矩这么大呀!”

  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在旁边的报栏里贴一张“便民服务”的告示。洪阿姨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宽袖短夹袄,夹袄的领口、袖口和下摆绣出墨绿色的花纹,烫过的头发利利索索梳向脑后,用一个大的发夹别起来,五十岁年纪的人,看上去既典雅又时尚。她手里的那张告示上写着:“招聘社区义工。年龄:二十至四十岁。条件:热心公益,不怕苦累……”

  洪阿姨干起活来,跟她的人一样利索。她先是在告示的四个角粘上双面胶,把纸的上端拍到报栏玻璃上,粘紧,再顺势往下捋,捋得严丝合缝了,还要再退后两步看看,确信无误,才拍拍两只手,转身离开。

  她转身后看见了贝贝,脸上立刻漾出笑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摸摸他圆嘟嘟的脸:“贝贝啊,告诉洪阿姨,今天在学校学会了哪些字?”

  贝贝把自己的身体拍得啪啪响:“衣服。”

  小巴子在旁边没听清楚:“姨婆?”

  “衣服啊!”贝贝走过去,拽了拽小巴子的衣角。

  洪阿姨明白过来了:“是衣服吧?”

  “衣服。”贝贝把嘴唇绷起来,学着洪阿姨咬字。

  “会写这两个字了吗?”

  贝贝很愿意当众表演,马上蹲下去,用指头在水泥台阶上画出“衣服”这两个字形。遗憾的是,他憋出了满头汗,“衣服”的“服”还是写成了“报”字。

  洪阿姨纠正他:“你这个偏旁写错了,‘服’这个字应该是‘月’字旁。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跟人的身体有关系的字都是这个偏旁。”她说着蹲下去,捉住贝贝的手指,帮他改正了这个字。“记住了没有啊?”她怜爱地摸摸贝贝的头,鼓励他:“不错了,两个字写对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今天在学校收获很大。”

  贝贝有点沮丧地摇头:“不好。还不错。”

  洪阿姨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慢慢来的。”

  小巴子是个心软的人,看着贝贝为认字写字这样的事情受窘,心里不落忍,插话打岔:“啊呀,都快五点十分了,再不让妹妹上街巡逻,它还真要发急了。”

  妹妹好像明白了小巴子的用心,很配合地往前耸了几耸,按捺不住要蹿出去的样子。

  洪阿姨赶快对妹妹道歉:“好了,走吧走吧。别忘了你的肉松饼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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