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学去
星期一。
仲秋的第一次寒流过去之后,天气很晴朗,抬起头来,难得见到南京上空碧蓝碧蓝的天。阳光把小区的道路照得光灿灿的,上班的大人和上学的孩子川流不息地从路上走过去,涌出小区的门,往左拐,或者往右行,去搭乘公交车、地铁。也有很多开私家车的,车身被勤快的爱车人擦得锃亮,车窗反射着耀眼的光,小心的司机们一律贴着路边,松开刹车,慢慢滑行,车速几乎比步行还慢。在自家的小区里开车,车主们总是格外低调。
奶奶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轻快地滑上大路,送贝贝上学。奶奶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她驾驶的电动三轮车是鲜红色的,一白一红,混在穿校服的孩子和穿制服的上班族中间,非常耀眼,引得一路上都有人跟奶奶招呼。
“奶奶,送贝贝上学啊。”
“奶奶你慢慢骑啊。”
“要不要帮忙啊奶奶?”
奶奶把车速放慢,一路点头作答,笑容满面。打招呼的这些行人中,有人曾经做过她的学生,也有一些人的父母做过她的学生,这样的关系,源远流长,淡泊,然而温暖。
再早之前,奶奶是骑一辆女式自行车送贝贝上学的。七十岁的干瘦干瘦的奶奶,车后面驮上一个墩墩实实的胖小子,叫别人看着都替她吃力。平路上骑着还好,逢到上坡上桥,奶奶要弓下腰,耸起肩,把体形弯曲成一只虾子,还要左左右右晃动着身体,把脚踏板踩得吱嘎吱嘎叫。再骑不上去,奶奶就要下车,也让贝贝下车,然后推着空车过桥。
洪阿姨有一天站在路边目睹了这一幕。她觉得心都疼得揪起来了。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由居委会出面请一个义工,每天帮忙做接送贝贝的事。这钱如果居委会不能出,她愿意悄悄从在自己工资里扣除。
奶奶仍然是不答应。奶奶说:“我自己能动,就不要麻烦别人。等我实在不能动了,再说不能动的事。”
洪阿姨笑起来:“奶奶啊,等你不能动了再说事,那不成了我的失职啦?”
奶奶也跟着笑:“你不失职,我能够做证明。”
话是这么说,洪阿姨还是惦记着这件事。有一次市里的慈善总会下到社区搞活动,赞助了几辆专为残疾人设计制造的电动三轮车,洪阿姨帮奶奶申请到了其中一辆。这回奶奶没有再推辞,因为她已经在医院检查出了心脏有毛病。
“人老了,不能不服老啊。”奶奶对洪阿姨叹息说。
电动三轮车相比自行车,替奶奶省了很多力。而且,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有了用武之地啦。他每天早晚都要守在车库门口,躬着身子帮奶奶把车子推进推出。车库入口是个很大的斜坡,还带着弯道,三轮车不比自行车,如果奶奶自己推,那才是要人命的事。还有,电动三轮车需要用电瓶,电瓶每隔两天就要充一次电,如果小伙子不帮忙,死沉的电瓶能把奶奶拽闪了腰。
因为负责了电动三轮车的事,李大勇理直气壮地向居委会洪主任要求应聘社区义工。
洪主任说:“当义工要有奉献精神的,你有吗?”
李大勇答:“我每天帮贝贝奶奶搬电动车,不算奉献吗?”
洪主任眯起眼睛:“可我听说,你是个上班吊儿郎当的人,工作不负责任,三天两头要被扣工资。”
李大勇很不屑地:“上班是上班,义工是义工,两码事。”
“上班都上不好的人,义工能干得长?”
洪主任一句话就把李大勇钉上了耻辱柱。李大勇同样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可是他心里对洪主任有看法:招义工是招公务员吗?要品学兼优笔试面试过关斩将才能够上吗?毛病啊!
不让当就不当。不稀罕。没工夫陪你们玩。
但是贝贝奶奶的电动车还是要搬的,两回事。为奶奶搬车,李大勇喜欢做,愿意做。俗话说,有钱还难买“愿意”呢。
原因也简单,李大勇喜欢跟这家里的一老一小打交道。
头一回认识贝贝奶奶,是去她家里修水管。水管漏了,要换垫圈。这活儿很简单,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完事后要洗手。洗完手,奶奶递给他擦手的是一块新毛巾。李大勇当时就呆住了:他去小区里别的人家修水电,主人给他擦手的都是废弃不用的旧毛巾。李大勇犹豫着不肯拿那条毛巾用,怕糟踏。奶奶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你是客人,客人要用最好的。
李大勇拿新毛巾擦了手。他的心里也像是被新毛巾擦过了一样,光亮,崭新,一尘不染。
过不久,李大勇在小区里拉电线悬挂国庆节的灯笼。那天贝贝一直守在旁边看稀罕。到吃午饭时,李大勇丢下满地的东西就走,顺口嘱咐了旁边的孩子:“看着点儿,不准别人动。”结果李大勇捧着饭碗时有女孩子来找他玩,他又陪着女孩子上街去做好看的手指甲,居然把干了一半的活儿忘得干干净净。下午回小区,才知道老实的贝贝一直在看守着那些电线和工具,贝贝的奶奶端个小凳子坐下陪着贝贝看。奶奶说,不看着不放心啊,东西被坏人顺走了怎么办?电线接了半拉,谁知道带电不带电?
那天李大勇是真的惭愧,在这一对心地淳厚的老人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操蛋,做事太不靠谱,做人也太不靠边。
从那之后,李大勇在心里把自己定位成老人孩子的“守护人”。他督促自己每时每刻地注视他们,守护他们,帮助他们。是义工也好,不是义工也好,他这么做,跟责任无关,是因为心里需要,因为他做了之后觉得安逸。
每次在路边坐上三轮车,贝贝都不忘记跟大勇叔叔说“再见”。他还有一句要郑重声明的话就是:“我上学去啦!”
他上学去了。笑容满面地坐着,穿一身天蓝色的运动服,后背上像模像样地背着一个鲜黄色的小书包,心宽体胖的模样,活像一尊佛。他的手脸干干净净,头发是沾水之后梳出来的,一丝都不乱。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渍,眼睛里没有一点阴影。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纯净如水晶的孩子。
这一天,小区门口的值班保安是小巴子。他看见贝贝手臂上别着一块小布片,两指长,两指宽,上面还用红笔画上四条红杠杠,觉得好奇怪,走上去摸了摸,说:“贝贝你别的这是什么呀?”
贝贝歪过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很自豪地答:“班长!”
小巴子不明白,还想接着问,奶奶急忙朝他挤眼睛。
上个星期贝贝的学校里来了一群红领巾,是附近另一所小学校的高年级生,他们到培智学校做义工,教这些智障儿童画画,剪纸,做游戏。贝贝发现几个哥哥姐姐的校服胳膊上都别着一块小臂章,上面画着一条、两条、三条红杠杠。贝贝回家比划着说给奶奶听,要求在自己衣服上也别上那么一块。奶奶费难了:一条、两条、三条杠,那是人家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的标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可是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够拒绝贝贝。所以老人家就剪了一块布,拿红笔画上四条杠,别在贝贝衣服上。既满足了孩子的愿望,又不至于亵渎了少先队的尊严。
贝贝很开心,他觉得四条杠比三条杠更加了不起。他把别了布片的手臂伸给妹妹看,告诉它说:“是班长啊。”
妹妹真没出息,它不知道班长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用鼻子使劲地嗅布片,还试图伸出舌头舔,慌得贝贝赶紧捂紧了手臂喊:“不能吃!不能吃!”
既然不能吃,妹妹就没什么劲了,连一眼都懒得再瞧,趴到一旁打起了哈欠,搞得贝贝很扫兴。
奶奶安慰他:“妹妹不喜欢没关系,老师会喜欢的。好孩子才能戴上四条杠,贝贝要做好孩子哦。”
现在,贝贝戴着四条红杠杠的臂章去上学,满心欢喜,满脸得意。他宽容地原谅了小巴子叔叔的无知:叔叔不上学,当然就不知道什么叫“班长”。
“是班长啊。”他又一次为自己做了声明。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每周一照例要守候在学校门口。周一的这天很重要,因为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喜欢来上学,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在家中度过周末假期后,会对学校有陌生感,会想出种种办法耍赖,哭啊,闹啊,揪住家长的衣服不让他们走啊,进了校门一转身又要出门啊,总之会有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和喜剧要上演。而这每一场剧目,都要等着程校长出面做调停,想方设法地把演员劝下场,把大幕合闭上。
周二周三,情况好一点了。周四周五,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学校生活,早晨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笑容满面了。可是两天的周末一过,闹剧和喜剧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开场。
一星期又一个星期。一学期又一个学期。
真是累。真是麻烦。
可是,如果程校长的学生都像普通孩子们一个样,学校怎么会叫“培智学校”呢?教育局又为什么要百里挑一挑上程校长来担当责任呢?
程校长懂得她的学校的特殊性,也懂得她的学生的特殊性,所以每个周一的早晨,她都要早早地赶到学校里,站在大门口,打足了精神准备应付一切。
程校长瘦瘦的,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头发修剪得很有层次感,脸上化了淡妆,穿一件橘红色的毛衣,配一条素色丝巾,鲜亮,喜气。培智学校的女老师,衣着都鲜亮,这是程校长的要求,因为她发现学校的孩子们对色彩都敏感,在缤纷的环境中会愉快,在清冷的气氛里会焦躁和暴戾。
是什么原因呢?这些孩子的脑瓜子里有什么特殊的构成呢?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今天好像还好,哭闹的孩子不算太多。十七岁的张天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因为早晨出门时没有穿上他最喜欢的白球鞋,伤心得两眼哭成两个小红桃,都到了学校门口了,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喉咙里“忽”一下,“忽”又一下,像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程校长问他妈妈,为什么没给他穿白球鞋?他妈妈就诉苦:白球鞋穿上脚就不肯脱,都臭啦,都要被脚汗捂烂啦,周末回家说帮他洗一下吧,结果鞋子晒了一天太阳还没有干,这孩子就闹成这个样。妈妈叹着气说,真是不懂事啊。
程校长转头对男孩:“给老师看看,你今天穿了什么鞋?”
男孩脸上挂着泪,努力地要抬起一条腿,一下子没站稳,身子往旁边歪过去,被程校长手疾眼快地扶住。
程校长略带夸张地惊叹道:“哎呀,张天昊今天穿的是一双新皮鞋呀!瞧瞧,多么漂亮的鞋,亮得能够照见人影子。今天我们该请你上台表演踢踏舞了!”
男孩马上就弯了腰,像个高度近视的人一样,几乎要贴着鞋面去审视自己的鞋。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皱起哭红的鼻子,眉开眼笑了。
他妈妈由衷地赞叹说:“还是程校长有办法。难怪孩子们都服你。”
程校长说:“是人都知道好歹,对他们多夸奖多说好话是没错的。”
男孩甩开他妈妈的手,兴冲冲地进了校门。每走一步,都把腿抬得高高的,怕人家看不见他的新皮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