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勉强睁开眼,微弱地说:“别动我。”又说:“打电话。”
奶奶一定是生病了。奶奶说过的,她的心脏生了病。奶奶生病的时候要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贝贝抓起那个红葫芦样的电话筒,因为急,又因为怕,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无数的小人人,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闹闹哄哄,把贝贝弄得头晕脑涨。
“110”是救火的,“119”找警察叔叔……不不,“110”找警察,“119”是叫救命车……
要打哪个号码啊?奶奶我应该怎么办啊?
贝贝又急又慌,无助地抓着电话筒,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焦急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住贝贝,呜呜地催促他。它甚至站起身,把两只前爪搭到了床头柜上,恨不能代替贝贝拨电话。
贝贝一边哭着,用舌头舔着嘴唇上咸滋滋的眼泪水,一边昏头昏脑地拨号码。他拨出去的是“119”。电话通了。不等对方开口,他含糊不清地喊起来:“找医生!要找医生啊!”
对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愣了几秒钟,婉转地提醒说:“这里是消防中心,找医生要拨120。”
贝贝想起来了,急救号码是“120”。贝贝重新拨。“要找医生!救奶奶!”他对着话筒连哭带叫地喊。
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劝他不要慌,问他的家庭住址,还问病人的大概情况。
贝贝怎么答得出来呢?他连对方问话的目的都没有弄明白,只知道沙哑着嗓门哭:“找医生,救奶奶啊!要救啊!”
床上的奶奶此时知道贝贝做了什么吗?知道的吧?知道,但是无能为力,无法去指点和纠正他,所以奶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是抱怨。不可能有抱怨。有的只是怜惜,不舍。她指望不到救护车上门了。她要丢下可怜的贝贝独自上路了。她心里全明白,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一声叹息之后,奶奶就再没有了声响。任凭贝贝哭泣,拉她的手,扯她的头发,把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脸,奶奶闭紧了眼睛,沉默无言。
“出去等医生。”贝贝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之后,替自己做了决定。
他开门,心急火燎地往楼下走,高一脚低一脚,有一个台阶没踩准,差点儿滚下去。他心里的想法是,要走到路边上等到救护车,再把医生带上楼。小区里的楼太多啦,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贝贝自己就走错过一次,明明是20栋,他一不小心走到18栋了。现在外面天这么黑,没有人带路的话,医生也会走错的。
贝贝能想到这一点,真的是不容易。
妹妹紧跟贝贝下了楼。在这样的时候,忠实的大狗知道自己有责任跟出去,守着他。
天气骤然冷下来,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个寒流。白天贝贝爬山时,太阳还把他晒得出了汗,这一会儿工夫,天就变了脸,星星和月亮躲进了云层里,萧瑟的凉意从四面八方升起来,尘土和落叶被大风吹得绕着树梢滴溜溜转。孩子和狗恰好站在两栋楼房的夹道里,是风口,风吹过来的声音带着唿哨响,妹妹背上的短毛被风吹得倒竖着,变成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它似乎很恼火,冲着前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声。
贝贝也冷。出门的时候,没有人提醒他添加衣服,所以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毛线衣就下了楼。毛衣透风,不抵寒,贝贝像寒号鸟一样地缩着肩,不停地哆嗦,打喷嚏。
贝贝嗡着鼻子告诫妹妹:“不能叫啊!等医生啊!”
妹妹不叫了,情绪却烦躁,总是想动。通人性的大狗感觉到这个夜晚不寻常。
急救车一路尖啸着开进康盛小区是在二十分钟后。贝贝打电话的时候只是哭,没有留地址,这给值班员出了个大难题,他要通过系统里的来电显示作出一系列查询,这就耽误了时间。
值班员是个有经验的人,从贝贝惊恐的声音里判断出不是开玩笑。他尽了他的努力。
这一天是李大勇在小区值夜班。小区物管会的简易楼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口的值班室灯光幽暗,李大勇一边值着班,一边上着网,在网络聊天室里瞎逛荡。他是个网聊的老油子,碰上一个深夜游荡的人,上去一搭话,即刻就能判断出来这人是真美眉还是假美眉。如果是真美眉,气息又对味,五分钟内他会跟对方聊得情投意合,无话不谈,无事不评,家长里短,天上人间。对方一个笑脸接着一个笑脸地送过来,他这里乐得直哼哼。最牛的一次,他同时跟七八个美眉开聊,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居然把大家哄得都开心。
值班经理拿李大勇没办法。夜深人倦,小伙子们不上网就要打瞌睡,与其睡得雷打不醒,还不如守着电脑熬过时间。
李大勇这天刚跟一个美眉聊到要不要换肤的事,隐约听到了救护车在外面呜呜叫。他心里还掠过一个念头:有人要急救了。却不料尖厉的鸣笛声居然直奔着康盛小区来,撕裂了夜空,弄出几分惊心动魄。李大勇扔下电脑里的美眉就往值班室外跑。急救员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知道谁家出事了吗?是一个孩子报的警,说话不清楚。”
李大勇的心里,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下去。他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急救员催促他:“知道是哪一家的话,带个路。”
李大勇慌乱得忘了骑上自行车,两腿打绊地在车灯的光圈里跑。八〇后的小伙子,自己还是个大男孩,时尚面前是行家,生老病死的事情没有处理过,所以心里惊得像是揣了只兔子一样跳。
拐过花坛,看见了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和狗。李大勇的心一直沉落到谷底。
“医生救奶奶啊!”贝贝跺着脚喊,声音哑成一团乱毛絮。
李大勇一把拉住孩子的手:“贝贝不怕,医生有办法。”
他把这只冰凉的手紧抓住,看着救护车停在楼门口,看着医生抬担架,拿氧气包,奔跑上楼。
“贝贝不怕啊,医生会有办法的。”他不住声地说着这句话,安慰孩子,更是安慰自己。
救护人员冲进门,只看了一眼,就摇头,断定急救药品已经用不上。
“晚了啊。”做了符合程序的检查后,医生遗憾地说。“大面积心肌梗死。老人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
“救奶奶。”贝贝不能明白医生的话,仰了头,信任地盯住对方的脸。
医生摇头:“晚了。”
贝贝跺脚:“不晚,救奶奶。”
医生回头,惊奇地看着贝贝。
李大勇对医生解释:“他是个智障儿。”
贝贝扯住医生的手,执意把他往奶奶床前拉:“要救奶奶啊!打针啊!”
洪阿姨得了信,气喘吁吁地从家中赶过来,进门就问李大勇:“怎么样啊?老人家有救吗?”
洪阿姨是居委会主任,街道上生老病死的事情不知道处理过多少,经验多多,所以几乎在进门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腿一软,跌坐在板凳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可怜的贝贝。”
老人家除了贝贝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的丧事是由居委会和从前的学校共同出面办妥的。办事过程中,贝贝一直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搂着他的狗,不哭,也不说话。人们在他眼面前来来往往,布置灵堂啊,把几个简单的花圈摆出阵势啊,往墙上挂奶奶的遗像啊,贝贝头也不抬,目光只盯住人家的两条腿,跟过来,又跟过去。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啊?他懂不懂悲伤,懂不懂诀别啊?洪阿姨忙碌着,手不停,脚也不停,眼角的余光兼顾着贝贝,有了这个疑问。
李大勇心疼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想知道孩子对这事到底懂多少。他在客厅里挂好了奶奶的遗像,从板凳上跳下来之后,指着墙上的相片问贝贝:“知道奶奶去哪儿了?”
贝贝抬起头,神色平静:“奶奶飞了。”
小伙子大惊,弯腰盯住贝贝的眼睛:“飞哪儿了?”
“飞到天上了。”贝贝仰着脸望着天花板。
奶奶活着的时候,每晚临睡前都要给贝贝读童话。书上写到一个人死了,不直接用“死”这个字,总是这么说:他的灵魂飞起来了,飞到遥远的天空……
贝贝模模糊糊地知道,奶奶现在就是这样:飞到天上去了。
李大勇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回头对洪阿姨:“真邪门儿啊,说得我浑身都发冷。”
洪阿姨啧了一下嘴:“这孩子心里不算太糊涂。”
洪阿姨知道贝贝的生活习性,傍晚的时候拿了钱,让李大勇出门买来两客小笼包,给贝贝当晚饭。两客包子,总共有八个,贝贝一上桌就叫起来:“很多!”
洪阿姨说:“不多,你慢慢吃。”
贝贝坚持:“要四个。”
洪阿姨只好拨出多余的四个,犒赏了在桌边转来转去的妹妹。
贝贝一声不响地吃包子,既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像洪阿姨担心的那样食欲不振。只是吃到最后一个时,他才忽然想起:“没有醋。”
洪阿姨歉意地“哦”一声:“忘了。奶奶是说过你喜欢蘸醋的。明天我会记住。”
贝贝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奶奶呢?”
洪阿姨指指墙上的遗像:“你不是刚刚才说,奶奶飞上天了吗?”
贝贝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声音怯怯地说:“怕,要找奶奶。”
洪阿姨心里想,才说他不糊涂的,怎么又乱来了。她上前,把贝贝的头抱住,搂在胸前:“好孩子,不怕,有洪阿姨在呢。”
贝贝就挣扎,身子在洪阿姨怀里扭来扭去,声音里有了哭腔:“要找奶奶啊。”
洪阿姨鼻子一酸,眼睛发了红,声音颤颤地说:“奶奶老了才会飞。贝贝还小,飞不起来。等贝贝长出会飞的翅膀,才能去找奶奶。”
贝贝安静下来,信以为真地把手别过去伸到背后摸,摸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报告说:“没有翅膀。”
“我说了,因为你还小,长大就会有的。”洪阿姨许诺他。
贝贝想了一想,居然咧嘴笑起来,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当天晚上洪阿姨没有走,留下来陪孩子。李大勇自告奋勇说,他也留下,免得洪阿姨夜里对着奶奶的遗像会害怕。
洪阿姨收拾屋子,照顾贝贝洗澡,哄他上床睡了觉,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洗涤键。洪阿姨是个节俭的人,只舍得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落地灯,灯光昏黄地照着一圈刚刚拖过的地,屋子里倍觉凄凉。
李大勇站在门边看着洪阿姨忙,问她说:“怎么办呢?”
他的意思是:贝贝以后的生活怎么安排呢?谁来负责照顾这个特别的孩子呢?
“送福利院。这事老太太早就安排了,都说好了。”洪阿姨用劲绞干拖把,晾在窗台上。
李大勇抗议:“怎么能这样?”
洪阿姨捶捶发酸的腰,叹口气:“怎么不能这样呢?只能这样啊。贝贝现在是孤儿了,按国家政策,他只能进福利院。”
李大勇憋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妹妹怎么办?”
“跟我,我把它带回家。”洪阿姨回答他。
李大勇心里还是被什么东西坠得慌。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洪主任,”他鼻子瓮瓮地说,“昨天我还跟贝贝奶奶说了话,她说电瓶车的手刹有点松,让我帮她看一看。贝贝奶奶有事都是找我的。”他用劲眨了眨眼睛,“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这个人不喜欢哭。我奶奶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洪阿姨走过去,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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