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问题,有多少朋友曾与之狭路相逢?它在我襁褓时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差点儿抢了我的牛奶。直到3岁我才有了正式的北京户口,要不然还真不能说自己是“北京妞儿”呢。一位哲人曾说:“所有进步的社会运动,都是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户口就是身份啊,至少在某个时期是这样。它不仅仅是一份籍贯的标志,还是居住的许可证,还是你能有多少吃穿用的领取卡。没有它你寸步难行,甚至无法生存。
在漫长的岁月里,从“身份”到“契约”的进程起起伏伏,直到今天离修成正果还有相当的距离。至少在北京,户口依然身价“高贵”,购车、购房、找好工作、孩子上学,哪一样不得要它?
几十年前的那场知识青年运动是和户口捆绑在一起的。知青下乡户口也随之转下去,“身份”就变了。这和今天的“城市化”是完全逆着来的。后来知青们通过不同的方式回城,户口始终是一个拦路虎。其间发生了许许多多关于户口的“故事”,为了它,人们耗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感慨的事啊!
爸爸的户口转到北京历经九曲十八弯,妈妈的户口的回京路也充满了艰辛和困难。在他俩的爱情和早期的婚姻生活里,都投射着户口或浓或淡的阴影。
让我们来看看他俩这段时期的故事。
爸爸妈妈从小都是计委大院的孩子,十几年中,两家在大院里各栋楼间来来去去搬了好几次家,却并无交集。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他们终于成了对门好邻居。两家都在一楼,不仅门对门,而且阳台对阳台、窗户对窗户、花园对花园。爸爸后来总笑谈,他和妈妈是真正意义上的“门当户对”。
唯一不同的是,爸爸当时已经费尽周折回城了,而妈妈却因为没户口指标,依然留在山西大同工作。当然在婚姻这个终身大事面前,户口问题也不得不退居次位了。于是在亲戚的引荐下,两位剩男剩女以“跟邻居认识认识”的理由相了一次含蓄的亲。
在初次会谈中,爸爸这个憨小子大谈文学艺术等宏大话题,其文学青年本质暴露无遗。他还热烈地表示妈妈的牙很好看。妈妈腼腆反驳道:“我的牙是歪的。”爸爸连忙咧开嘴向佳人展示:“我最里面的牙也是歪的。”相亲结束,身着淡绿毛衣的妈妈那一抹倩影已经深深印在了爸爸的脑海里,可惜妈妈没来电。
不久后妈妈探亲结束回大同了,爸爸的情书随之飞到。妈妈回信委婉地表示:担心两地分居等实际问题,觉得自己配不上爸爸。
再委婉也不行啊,这无非是变相的托词嘛。爸爸痴心遭拒,被打击得失魂落魄,他伤心地给佳人修书一封:“请把我之前的信都烧掉吧,随我的心一同烧掉吧!⋯⋯”
妈妈没有烧掉他的信。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冒着痴气的文字,突然在她那颗一向宁静而务实的心里激起一波涟漪。三个月后,爸爸突然接到妈妈的信。信中有一张照片,是妈妈在长城倚着城垛手拿一枝鲜花,风吹动她的秀发⋯⋯爸爸心花怒放,冲到院子里翻起了跟头。
爸爸妈妈的异地恋开始了。那时年轻人第一目标多半是高调的,无非是立志改革开放、积极投身现代化建设等,但爱情依然是分外甜蜜而珍贵的。妈妈在山西工作,两人见短离长,如同那时千千万万的恋人和“两口子”,他们在分别、等待、见面、再分别的循环往复中,抓紧每一个时机,享受每一次来之不易的相聚。接站、送站、坐火车是他们永不磨灭的记忆。
爸爸暗自下决心,争取让妈妈调回北京!爸爸带动全家想了好多办法,找了好多人,跑了好多路子,但是一晃两年过去了,希望依然渺茫无踪。户口,果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爱情的激励,让责任变得更加任重而道远。爸爸一直留意着关于户口的动向。终于他得知了一个靠谱的法子——对调。所谓对调,就是那些自己单身一人在北京工作并拥有北京户口的外省人士,与户口在外地的北京人对换户口。当然,这通常需要后者去求前者。
获此妙方之后,爸爸便拉着大姨父油印了好几百张小广告,趁着夜黑风高到处张贴,以期加快与潜在客户的双向交流。若我们穿越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月坛街道,仔细查看那些电线杆,或许能在各种老中医、家传治疗×病的小告示之间,找到爸爸的户口对调广告呢。
爸爸的“破坏市容”行为也是无奈之举,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各种七七八八的曲折关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对调对象——某位修地铁的复员军人,暂时称他为L叔叔吧。L叔叔当时独自住在密云。妈妈要是和他对调,还不能直接调回城里,需先把户口落在远郊县,以后经过一番曲曲折折,再择机调进城里。
经过几次接触,爸爸发觉L叔叔确实心系家乡和妻儿,对于对调一事颇为心动。爸爸决定事不宜迟,立刻发起突击。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带足了“弹药”,直扑L叔叔家。“弹药”嘛,包括精致的筒装茶、红星牌奶粉,还有大前门烟、大白兔奶糖什么的,据说当时都属于“重型武器”,其威力不逊色于现在的“东风4”导弹。
突击取得了伟大的胜利,那天晚上,爸爸和L叔叔谈笑甚欢,主宾其乐融融。为了扩大战果,他又当场庄严许诺,将提供更多的“弹药”!⋯⋯天色渐暮,爸爸急于尽快向妈妈汇报喜讯,谢绝了L叔叔的盛情挽留,匆匆赶往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只有10点整的时候有一列开往城里的火车会在密云站停靠。L叔叔住的村离车站至少10公里。当时已经不早了,爸爸顶着月光,怀着急迫与喜悦交织的心情,飞快地向火车站狂奔而去,村庄、树林逐渐被他甩在了身后,猎猎的风擦过他的发梢、脸颊和衣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两千多年前,那个冲往雅典、向市民报告马拉松战役胜利喜讯的希腊勇士⋯⋯
黑夜中,他听见远处响起嘹亮的汽笛声,紧接着就看见一列灯火通明的列车,宛如一条火龙从山后绕过来。就要赶不上火车了,快、快,再跑快一点儿!爸爸拼命迈动双腿,进行最后的冲刺。火车和爸爸,同时向车站靠近,靠近。终于,列车像一座光明的小城,声势浩大地在站台里停稳了。与此同时,英勇的爸爸也终于冲到了,在催促旅客上车的铃声中,他一跃跳上了列车⋯⋯
在爸爸当天夜里给妈妈写的报喜信里,他画了一个小人儿,在月亮的注视下,大汗淋漓地追赶着火车,“亲亲,不要忘了我的赤胆忠心啊!”
终于如愿以偿了,妈妈的工作调到了怀柔北站,户口“暂放”河北省承德市。爸爸妈妈乐疯了,据说行李从大同运回来那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胡同里东溜西窜、你追我赶,最后迷路了。
好爸爸,户口值千金,情意永无价!
本文由儒意欣欣授权摘自《时间都去哪儿了:我和老爸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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