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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故事。

　　他，是一所中学里的美术教师。在这所学校里，他总是那么惹人注目，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大帅气，恰恰相反，他的一条腿因小儿麻痹症而落下了残疾，他总是拄着一根拐杖昂着头穿行在校园里出现在讲台上。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显得特别。

　　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的人觉得他特别，是因为看见他拄着拐杖打羽毛球。受身体限制，他的球技并不好，但他从不为接不到球而沮丧，他总是尽力“奔跑”着，充分利用上肢的灵活挥洒着球拍。

　　学生们觉得他特别，是因为他的课讲得很生动，就连不喜欢美术的学生也喜欢上他的课。从《最后的晚餐》中的犹大到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从马踏飞燕到唐三彩，学生们发现这些作品经他一讲就变得那么有故事。讲完故事，他就支起画板，一边神采飞扬地画，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他画完了，学生们在他鼓舞下便两手发痒、跃跃欲试。

　　老师们觉得他特别，是因为他能折腾。他网罗几个年轻的老师，成立了课外活动中心，开设了美术、摄影和科技小组，除了课余开展活动，还常在节假日带小组外出写生、认识自然。他那条残疾的腿似乎从不影响他的活力。

　　她，也是这所中学的老师。但她不教课，刚被分来，学校就让她负责团委的工作。没有经验的她，面对着新工作不知如何做起。美丽的大眼睛里是怯怯的不自信。

　　后来，她注意到了他，也听说了他。她想，这个能折腾的人也许有些主意，于是，就去向他请教。而他真的有很多主意。虽然，他没做过团委工作，但他对激发学生兴趣、开展学生工作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他，侃侃而谈；她，大受启发。

　　打那以后，她的工作慢慢找到了感觉，打开了局面，一个个团支部活动生龙活虎地开展起来。她仍然常常去跟他请教。他们还联合开展了一些活动。他们的交往频繁起来，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学生工作，文学、艺术、人生，海阔天空。她觉得他的脑袋里装满了智慧，身体里充盈着不向命运服输的劲头。他觉得她的心灵是那么纯洁透亮，没有世俗的杂质。

　　活动中心的画室里多了一幅肖像素描，画面上是一个恬静的大眼睛少女。他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可爱的甲壳虫香包。敏感的学生在他们对望的眼神里发现了秘密，而且学生们发现他们的老师更有精神更爱笑了。是的，他们恋爱了。校园里的白杨树、大漠中的落日、黄河边的水车见证了他们的心心相映、琴瑟相和。

　　他们决定向双方父母公开他们的关系。他的父母自然高兴，但还有些担心。这种担心被证实不是多余的。她的母亲非常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大家都猜得出来的，他是个瘸子；但还有大家不知道的另一层理由，她的哥哥也是个瘸子。母亲说，家里有一个瘸子，就已经够让我操心了，你不能再弄来一个，我们家不能有两个瘸子。她知道母亲操心什么，哥哥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她跟母亲说，如果我都不能爱一个残疾人，那还有谁会爱哥哥？母亲说，你跟一个瘸子好了，就一定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哥吗？以后你后悔了，再回来跟我哭，我这心还操得完吗？母女俩谁也没说服谁。她的父亲和哥哥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尤其是哥哥，他既为与他同样残疾的他高兴，因为有姑娘爱他，残疾人也有被爱的权利啊，又怕心爱的妹妹将来受苦。

　　这个结果是在他们预料之中的，他们没有气馁，他们决心继续争取他们的爱情。他决定亲自去跟她的母亲讲。他没有受到热情的欢迎，但他依然很自信，就像他在课堂上一样。他说，我是个瘸子，但我会像健康人一样给她幸福，我会对她一辈子好，我什么事都能自己做，我不会成为她的累赘，让她受累。我们是真心相爱，我请求您允许我们在一起。他说得很真诚。她的母亲有点被他感动，她似乎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执着，但她心里那个结还是解不开，为什么瘸子都聚在我们家？我们家不能有两个瘸子。

　　她的哥哥也被他的勇气和真诚感动，忍不住开口帮妹妹说话。没想到沉默的儿子站到了女儿一边，而这个儿子正是她烦心的根源，母亲觉得她好像掌控不了儿女的事了，但她不甘心，她突然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对他说，我求求你，你放了我闺女，放了我们一家吧。这极端的举动把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就连他也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说着，突然身子一歪昏了过去。一屋子的人吓坏了，有的掐人中，有的跑出去找车，然后送去了医院。

　　但母亲再也没有醒来。这是他们不曾预料的。出葬那天，他去了，他们相对无语。她的眼睛哭肿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我错了吗？如果没错，母亲为何早早离去。他执意要帮着抬棺材，他也不明白他是否错了，但他觉得愧对她的母亲，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如果不是他去她家里，她的母亲现在不会躺在这里面，抬抬棺材，他觉得心里好受点。

　　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人去了，但他们却无法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这道屏障就是她对母亲的那份亲情，那份愧疚。她始终没想明白自己是否错了，但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继续的不孝上，如果那样她也不会幸福。他的心里同样装满了愧疚，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夺走了她的母亲，让她背负了不孝的罪名，他又怎能把自己的幸福铺垫在一生的不安上？他们的爱，无法逾越亲情。

　　几个月后，她离开了学校，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据说，是一个高大的军官帮她调走的。一年后，他也结婚了，媳妇是他母亲托人从乡下介绍的。他的课依然精彩，他依然常打羽毛球，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丝忧郁。直到他的儿子出生，一种慈爱的眼神才渐渐盖住了那丝忧郁。

　　他和她就是我中学时代的老师。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校园里的白杨是否依然蓊郁，老师的容颜是否改变。我在心里祝愿他和她都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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