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机场安检,苏晓费了好大劲才把吸奶器的电机装好,把拆开来的冻奶箱重新打包。
两个20L的冻奶箱里规整地摆着扁平的储奶袋,上面标注着容量和泌乳时间。这个属于苏晓和她宝宝的冻奶箱像一位使者,将母子拴在了一起。
2017年8月,苏晓产假结束后只身从老家四川绵阳回到上海工作,把四个月大的孩子俊俊留下。上海刚装修完的新房子要散散甲醛,她不想让俊俊冒任何安全的风险。
同时,她不愿两地分隔疏远了跟孩子之间的联系,除了在孩子睡前打个视频电话,她在离开前就做了一个决定——每个月抽个周末从上海背上40公斤母乳回近两千公里外的绵阳。
送奶
苏晓一个月运一趟奶回老家,待一个周末就回来,她能感受到俊俊对她的陌生,以及与自己父母的亲近。她会因此有些小情绪,但每当看着孩子喝着母乳时,她会得到宽慰,“还是喝我的奶长大嘛!”
这让她再忙再累也要千里送母乳,维持着这份远程的母子情谊。
她在孕期里就曾致电过一快递公司的冷链方,对方说不能运送母乳这种液体。只要保证保温箱里的冻乳不化,理论上来说可以钻“没有液体”这个空子,但她仍然担心不牢靠。亲自运送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苏晓进入了一个超过300人的背奶妈妈群,群里有人白天上班繁忙,扳着手指头算哺乳假,挤出时间泌乳下班背回家;有人把孩子寄放在老家由上一辈照顾,开车、坐大巴、坐高铁或坐飞机去运奶;甚至有人出差频繁,背了母乳坐飞机跨市跨省,甚至跨国。
苏晓对运奶之前的准备事项早已了如指掌,妈妈群的讨论中常会插入一些教学视频和图片。如果存奶足够多,规整地在冻奶箱里放满之前排掉空气的储奶袋之后,少留缝隙,最上层铺上低温冰袋。如果奶不够多,放不满箱子,妈妈们会在底层和四周填充注水冰袋,为的是填满空间,少留空档,可以保温更持久。
“冻奶一旦化了,要么让宝宝喝完,要么只能浪费。重复冷冻的话会破坏母乳本身的营养。”她解释说。
各个机场安检松紧度不同,这让苏晓每次安检时都心存不安。群友们也会讨论各自安检的经历——
小宇是群友之一,因为去年夏天北京太热,她把孩子送去了成都老家,于是送了三个月奶。她曾在托运安检时被人询问箱子里的液体是什么,“当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牛奶,后来都佩服自己的淡定。”
群友任菲的箱子是36L的。她需要每周将母乳从杭州运去黄山下面的小山村,也就是她的婆家。路程有些周折,在四五个小时里,她需要小车换大巴,大巴在高速口换黑车。有次恰巧遇到杭州G20峰会。“那时候安检特别严。排安检就要几个小时,过的时候特别担心。当时也有各种段子出来,说液体要你喝一口。我老公就开玩笑说会不会到时候让你喝掉。”好在,告诉安检工作人员实情后,夫妇俩就顺利通过了。
苏晓亲自送了五次奶之后已到年尾。去年12月,她在背奶妈妈群内得到了新的方案,有宝妈建议她用机场快运——选择需要搭载的航班,托物流公司空运母乳到另一地,由家人去机场的货运处接奶。
她在网上找机场快运,有很多公司的联系方式跳出来,她就打电话一个个去问。她发现,只有相对小的物流公司会接活,价钱为每20公斤600元。
这从成本来看便宜了不少。之前亲自送奶除却往返机票钱不说,有部分超重的冻奶还需要额外买行李票。对苏晓这样独自运奶的妈妈来说,两个箱子有40公斤左右,提奶也着实费劲。
对于家人来说,这也是较好的安排。父母不愿意放弃在老家熟悉的生活,老家更宽敞,还有保姆。而她也没法在老家继续耗下去,产假接近尾声,她带着舍不得俊俊的心情回了上海。那个时间段,丈夫因为跳槽去杭州工作,周末才能回上海。
迎接孩子的来临给普通家庭带来的家庭压力,苏晓也能感受到。她还记得做产检时,跟老公讨论过华为裁员的文章,那时候她丈夫正处在跳槽的档口,收入稳定性是两人考虑的重要因素。如果不稳,宁愿不跳。“对于很多家庭而言,不是说要赚很多钱完成什么阶层跨越,而是要维持现有的家庭收入,有稳步上升最好。”苏晓坦言。
泌奶
电梯里,同事陈卓见到背着大包小包的苏晓,以为她要搬家或者出差去。
背奶包里却装着苏晓不能随意打破作息的秘密。包里的电动双侧吸奶器会提醒她一天要吸三、四次奶,此外还有储奶袋、笔、三节七号电池、乳头修复霜……刚与孩子分开那会儿,她特别不舍得,总要抽出时间吸奶,加上消毒和准备的功夫,每次吸奶需要花上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单位没有母婴室或女更衣室。她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有插座、又能回避异性同事的地方。
她眼见过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在一个半平方米的角落空间里放下一个小帐篷,需要吸奶时就上半身钻进帐篷。
会议室的滑块一直停在“In use”(使用中)这一格;只有两个隔间的洗手间太小,味道又太大,冬寒夏热,不能老占着;开放型办公室里的人太多,难以遮掩;找不到插座时得往吸奶器的外接电源里横插三节七号电池,有时会吸奶到一半,电量所剩无多,吸力越来越小。
她总是不停地跑去会议室张望。没有锁的会议室空下来,她进去泌乳也不安心。后来她会叫上同事边干活边帮她把门,然后把支架白板挪到角落,人进入里侧,把支架白板封出一个密闭的三角区用以遮挡。
渐渐地,她把自己的泌乳规律从一天四次调整为一天三次,早晨一次,傍晚一次,临睡前一次。只有中间这次在单位完成,她同老板商量,在对方下班离开后用一下办公室,老板同意了。
最糟糕的一次泌乳经历是去年5月份,孩子出生才一个月不到。她家里的一位长辈突然去世,她临时要赶去徐州的殡仪馆等待长辈火化和入葬。那个季节的徐州天上飘好多柳絮,她有点过敏,又正处于每三个小时要吸奶的阶段,她有过前车之鉴,但凡不定点吸奶就会发烧甚至乳腺炎发作。她因此提早备好吸奶器带在身边,殡仪馆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终去了条件落后的厕所,虽有隔间,但还是共用一条冲水道的蹲式老厕所。那些味道和墙壁上的污渍虽然让苏晓有不好的联想,但她还是忍住了。
任菲则幸运得多,她所在的公司是做女装的,部门全部是女性,甚至可以在开会胀奶时毫不避讳地开始泌乳。
“那时候专门买了哺乳巾去遮挡。当了妈妈之后,对于这方面其实不会想太多。当时就觉得每一滴母乳都特别珍贵,不想浪费。”任菲说。
坐大巴运奶的途中,四五个小时里她也要吸奶,丈夫会让她坐在里侧,他在外侧看护。除了大的冻奶箱之外,她还买了个小的冷藏箱。随时要吸奶的话,小箱子可以起到一个冷藏的作用。“在路上吸的奶先放在小箱子里冷藏,到了之后再冰冻起来。”
苏晓在参与的母乳课程中学会了“五五五”原则,冷冻的奶可以保存五个月,冷藏的奶可以保存五天,室温20摄氏度左右可以保存五小时。她远程确认宝宝入口的母乳是新鲜健康的。她还会根据泌乳时间在储奶袋上标记日奶或夜奶,夜间分泌的奶有褪黑素,有助于婴儿睡眠。
俊俊一天的奶量是三袋日奶,两袋夜奶。苏晓的妈妈会根据宝宝的奶量提前一天把冻母乳转入冰箱冷藏室,第二天宝宝一饿就可以喝到加热至接近体温的母乳。
追奶
“有推崇母乳的群或者文章会建议喂养到两岁,我感觉太过了。”苏晓把那些一味推崇母乳,拒绝其他辅食和调整的一群宝妈归入“拜母乳教”。
最早,她多少被感染,潜意识里觉得没让自己的孩子喝够奶的妈妈不称职。在初回上海的日子里,她的手机里有一排闹钟,每天隔三个小时响一次,周而复始,没有节假。高峰时期,苏晓一天能产1800ml左右的母乳,而孩子最多一天喝1000毫升,在奶量供需上,苏晓有充分的信心。
“不定时吸奶的话,再要追奶就很困难了。”任菲有经验了。
她曾焦虑到睡不好觉,担心跟不上女儿与日俱增的奶量。所幸丈夫是一个很好的劝慰者,“没有(奶)就没有嘛,大不了兑点水。”他会在妻子半夜起床吸奶时多给她披件衣服,还主动承担了后半夜给吸奶器和奶瓶消毒清洗的活儿。
“因为我奶量还好,哪怕我辛苦一点,多存一点。还真有这种意念在支撑。妈妈选择多少小时吸一次,产出的奶量会有差别。比如我两个小时吸一次,吸两次就是300ml,如果四个小时吸一次,可能只能吸200ml,那就少了100ml储奶。这样下去,相差就很大了。”
“有存货,心里才是踏实的。”好在任菲女儿的一天的奶量增加到800ml之后不再往上攀升,半年后也开始加入辅食,不单纯依赖母乳了。
频繁吸奶的日子里,苏晓的情绪常常爆炸。“我以前工作的话会觉得很多东西在掌控之中,但是对于小孩子,我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就有点沮丧。而且会特别繁琐,那种繁琐让你不能休息。”她开始理解那些之前认为是“矫情”的产后抑郁。
这跟身体的荷尔蒙有关。“这也是妈妈不停混母婴群的原因,我们学习知识,希望被教育。对于新妈妈而言,在信息上是有焦虑的。”苏晓记得第一次逛母婴店的时候自己是懵的,所有东西都没见过,包括吸奶器、哺乳的内衣,不同形状的奶嘴,不同种类的婴儿牙胶,宝宝的衣服有不同阶段、不同功用……
有时候丈夫在旁边打游戏不闻不问,放在过去两人可能相安无事,放到孕妇刚出月子的敏感期内,一种情绪会叠加到无限大。“生完孩子的一年里很可能是是夫妻矛盾的爆发期……甚至会影响到性生活。”苏晓说。
“忘记睡眠、忘记身材、每天三顿除外还要吃得各种让自己随时不饿着,喝两热水瓶的水,每天勤快地定时定点定量吸奶,一次都不能偷懒,因为你的每一次偷懒,奶都会变少,甚至于堵奶,甚至乳腺炎。”群友小鹿常在微信群里提醒其他宝妈们。
对此,苏晓深有体会,孩子不在身边,没有紧迫性的亲喂,碰到工作忙碌起来,她常常选择做完手头的工作再去吸奶,时间不稳定,有时憋着憋着胀奶的那个劲就过去了。
有次她独自在上海,碰到乳腺炎发作,乳房胀得跟一座小山一样,硬得像石头,“如果你定着不动不会有感觉,但你碰它或者动起来,就会像刺了一下或捏了一下。你发炎后会肿胀,要出来的乳汁也淤积在里面,会肿得很高。”她半夜烧到40摄氏度,一个人不得不深夜打车去医院看病。
断奶
2017年12月31日,丈夫因为小事吵了她几句,她就借倒垃圾之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她独自跑到家附近的酒吧要了一杯酒,算是开了酒戒。这意味着,后面24小时内的母乳都不能要了。
年关的工作更为忙碌,忙得没时间跟孩子打视频电话,这让她事后感到歉疚。没有直播,倒是有录播,父母会贴心地给她录制孩子从早上起床,吃饭到晚上八九点入睡前的一些小视频,还会配上解说。回到绵阳,苏晓也无法亲喂孩子,俊俊早就习惯了奶嘴,无法自如切换到妈妈的乳房。
等一杯酒下肚,苏晓感到微醺。事实上,她早就意识到母亲、妻子、职业女性这三种角色的矛盾,可她已经尽力了。
苏晓储存的奶量已经够孩子喝到2018年的春天。家里的冰箱冷冻室已经满满当当,办公室的冰箱也占用了一格,连小区超市里的冰柜里都有她无处安放的母乳,营业员在她包裹的黑色袋子外又埋了好多雪糕和冰淇淋,外人无法窥见。
朋友调侃她说,“超市的人如果有天偷喝了一包你的母乳,你会怎么样?”过去她可能要跟人拼命了,现在她变得完全无所谓。
那晚,她手机里的背奶群里有一位宝妈说,“2018年我的工作会调整,要么顶起当负责人,要么公司空降职业经理人,所以过完1岁就要慢慢断奶。有人可能会说我自私,但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
在家里,除了苏晓一人坚持哺乳孩子到一岁,其他人都在劝她结束这种运送方式,让孩子趁早断奶。
“现在小孩是九个多月,我想慢慢降下来把奶断掉。”1月15日,苏晓这样说,好像是下了决心。
她跑去医院找医生,寻求更科学的断奶方法。“我属于泌乳很多的人,立即断奶的话很难。医生建议我继续把泌乳次数减少,从三次降到两次,起床一次,睡前一次。”苏晓一天三次的规律此前已坚持了四个半月。
母亲曾向她感叹现在育儿条件比她们那时好多了,以此劝慰偶尔抱怨的苏晓。上世纪80年代,母亲催奶时用一个玻璃盐水瓶灌上热水来回在胸口滚动按摩,泌乳时用一个泵奶器,把一个皮球状的东西捏下去,另一边就出奶。产假结束后回到朝九晚五的工作岗位,冬天太冷又没被窝钻,浑身直打哆嗦……
“条件好是好了,人们的要求也变高了。过去孩子只要养得白白胖胖就好了……有时候我自己也在反思是不是过多地精细化喂养。”苏晓说。
她“倒垃圾”倒了三个小时候后回家了,丈夫主动向她求和。独处的三个小时里,他仿佛瞧见了妻子内心的挣扎。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的人物均使用的化名。)
原标题:镜相|跨越大半个中国去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