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的母亲和妹妹在一旁流泪,她们左右为难,这边既爱余宝,那边又爱余宝的继父,眼睁睁看着两个心爱的人打架,那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母亲央求说:“余宝,看在我和你妹妹的分上,别吵了,你跟你爸爸心平气和地谈谈。”
余宝说:“我们不是可以坐到一条板凳上的人。”
继父也毫不妥协:“他视我为眼中钉,那我就视他是肉里的刺儿。”
父子俩锋芒相对,互不相让,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余宝告诉我,继父多次警告他,说要在适当的机会给他点儿厉害尝一尝。这种厉害可不是一般的厉害,总之要让余宝记住继父也是父亲,尊严不容侵犯。余宝不示弱,发誓说,他严阵以待,厉兵秣马①,时机一到,要反防为攻,彻底打掉继父的气焰——瞧,他的口气有多大。
“你要学会忍字当先,他可是你妹妹的亲爸爸啊。”我劝余宝。
可余宝却说:“忍耐就等于投降,我可不想让他以为我软弱好欺,我现在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让他任意摆布的小毛孩儿了。”
仔细想一想,不能说余宝的话没有一点儿道理。
几乎人人都要面临类似余宝这样的问题:父亲是我们成长中首先遇到的对手,每一个少年都有跟父亲顶牛的经历,差不多都有过这样的誓言——不能输给父亲,我们的大脑变得相当发达,几块肌肉也比较发达,还有突然间膨胀起来的自尊,输给父亲那是很丢人的事情。
比方说我吧。上小学六年级的第一天早晨,我突然意识到该用另一种眼光看父亲了。于是,在父亲没有敲门就走进我的房间时,我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是一种警告的目光,有点像狮子误入野猪的地盘,野猪作出的第一反应。父亲极为惊讶,说:“干吗那样看我?我是你爸。”我说:“你应该敲门啊。”父亲继续说:“我是你爸。”“你应该敲门啊!”父亲退出我的房间,我“砰”一声把门关上了。然后开始举哑铃,一口气举了160下,我恨不能让自己顷刻间长出一双大力士胳膊。
就是这样。我们的身体确实不像从前那样纤弱了,我们希望得到父辈仰视的目光,至少是平视吧,这并不过分。
余宝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继父的密室,他认为继父近来对他之所以不可一世,就在于有一座军械密室在背后撑腰。所以必须找到密室,占领它,给继父迎头一棒。
可我认为余宝的继父不过是恐吓罢了,他不可能有一座军械密室。
余宝的继父是一家兵工厂的工程师,在机械制造方面稍有点名气,仅此而已。他私人怎么可能拥有一座军械密室呢?假如说,他私人有一间用来做钳工作坊的小仓库,那还差不多。
“你应该坚信密室的存在。”余宝不住地给我打气,他生怕我离开他。在这种时候,他最需要我的支持。
“薄荷巷子都被翻遍了,就剩下老鼠洞没有钻进去搜了,我们找到了什么?不过是你爸爸丢掉的一只破千斤顶——我在想,千斤顶恐怕就是你爸爸的一件秘密武器了。”我半嘲弄道。
余宝不满地瞥了我一眼,说:“我讨厌和一个心灰意懒的家伙一起做事,那还不如带上彼彼管用。”彼彼是余宝家的一只鹦鹉,那是一只智商不低的大鸟。“彼彼坚信有一座密室,它每天早晨都提醒我一番:‘有的有的有的!’而你呢,总是灰心丧气让人烦。”
正说着,夕阳中的楼瓦顶上忽然飞来一只大鹦鹉。那就是彼彼。
彼彼飞得慌里慌张,跌跌撞撞,两只翅膀好像要载不动沉重的身子了。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有一颗弹丸在后面紧紧追着它。弹丸有乒乓球那么大,打着旋儿带着呼啸。
彼彼惊慌地落到余宝的肩上,我和余宝猛地一弯腰,弹丸“嗖”一下从我们脑顶飞过,它最终击中了一个学骑自行车的女孩儿身上。女孩儿和车子一起重重地摔倒了。
女孩叫小白,住在薄荷巷子里,那是一个钢琴弹得很好的女孩,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她摔得不轻,趴在地上捂着摔伤的腿哭了,穿着桃红色马甲的后背一抖一抖的。
本来,我想跑过去搀起她,安慰她,把她的自行车扶起来,可是,我的两条愚蠢的腿却鬼使神差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去,逃得比兔子还快。
真荒唐。
更滑稽的是,愚蠢的余宝也糊里糊涂跟着我跑起来,仿佛我们在比赛跑百米。我们一口气跑出薄荷巷子,余宝猛地拽住我,傻愣愣地问:“你跑什么?”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说:“她被弹丸打中了!”
“蠢蛋,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打的。”
我反问:“那你跑什么啊?”
“我看你跑才跑的。”余宝沮丧得很。
“小白会以为是我们射的弹丸。”我不无担忧。
“只有高肯才有那么大的弹丸,我们有吗?”
“可是……我们……还是……躲开好。”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心里装着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所以发慌。
“阿培,我看你有毛病。”余宝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我,“你干吗那么害怕小白,她有什么可怕的?”
我的脸忽地红了。我假装埋下身子系鞋带。
“彼彼,是高肯射的弹弓吧?”余宝问鹦鹉。
高肯是我家的邻居,三十几岁,单身汉,无业者,偶尔倒卖一点盗版影碟什么的,剩下来的时间就是这儿偷一点,那儿骗一点,算是薄荷巷子里的一个臭无赖吧。余宝一直怀疑高肯有暗算彼彼的预谋。因为余宝在高肯面前从来都表现得桀骜不驯①,他还唆使过鹦鹉彼彼在高肯头上空拉屎,高肯对余宝和鹦鹉彼彼恨之入骨。
“有的有的有的……”鹦鹉彼彼所答非所问地叫着。
“我问你是不是高肯朝你射弹弓?是,还是不是,回答。”余宝喜欢和鹦鹉彼彼谈话,尽管彼彼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可他相信这只大鸟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
“有的有的有的!”彼彼的回答仍是一个腔调。
“宝贝,你叫高肯吓昏头了吗?”余宝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儿面包,送到鹦鹉的嘴里。“宝贝,你要小心,离那个魔鬼远一点儿,他的弹弓丸会把你的脑袋砸成一张小肉饼。”
突然,余宝发现鹦鹉的脚趾上缠着一串亮闪闪的金属小东西,它们的形状像挖耳勺,数一数一共有七把。
“呀!我说彼彼为什么一个劲儿地说‘有的有的’,原来它搞来了宝贝!”余宝欣喜若狂,他摘下挖耳勺,在我面前摇着,“阿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挖耳勺。”我淡淡地回答。
“蠢蛋,告诉你,这就是老熊密室大门的钥匙!”余宝激动异常,“彼彼,你立功了!”
“立功立功立功!”彼彼应和着,它和余宝一样,都有些疯疯癫癫。这让我联想到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那个唐•吉诃德。
但是,很快余宝就得到了证实:那串挖耳勺就是密室的钥匙。
那天夜里,余宝发现继父正在焦急地寻找一件东西。他很胖,一会儿钻柜底,一会儿爬床下,肥胖的身子一直是弯曲着的,脸憋得紫红,呼吸吃力。
后来他对余宝的母亲说:“我的东西丢了,快帮我找,快!”
“什么东西?”余宝的母亲问。
“钥匙。”
“什么钥匙?”
“别问来问去的好不好?”
“不问清楚,怎么找?”
“啰唆!叫你找你就找嘛!”继父焦躁地吼叫道,那样子活像一头准备扑向猎物的狮子。
余宝的母亲愣了一下,继而流下委屈的泪水。
继父从未对余宝的母亲发过脾气。他虽少言寡语,但他属于温和类型的丈夫,他跟余宝难以融合,可对余宝的母亲一向体贴有加。而现在他忽然变得暴烈了,由此可见,他丢失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