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蝴蝶翻飞
贝贝的蝴蝶标本越积越多了,多得墙上挂不下,一摞一摞地搁在柜子上,弄得家里像开了一个小型的档案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蝴蝶要把人挤出屋子了。奶奶放弃了从前贪多求全的原则,开始指导贝贝有选择地做标本。精选一些品种珍贵的,品相优秀的,其余的选择放弃,埋进一只青瓷花盆。
“睡吧,睡吧,做个好梦吧。”奶奶把花盆里的泥土小心翻开,把蝴蝶尸体埋进去,然后拿小铁锹拍紧土面,嘴里嘀嘀咕咕。
奶奶告诉贝贝,人死了都要埋进土里,过去的老话叫“入土为安”,所以蝴蝶死了也得帮忙埋葬它们。不管怎么说,蝴蝶也曾经是生命,活着的时候给世界带来过美好。
“如果有一天奶奶死了……”她有意无意地扯到这件事上。
“奶奶不死!”贝贝对这个问题反应奇快,没等奶奶说完,就捂紧耳朵,眼睛斜斜地瞪着她,大声抗议。
奶奶笑起来,抬手抚一下贝贝的脸:“好,奶奶不死,奶奶陪着贝贝过一辈子。”
有了这个承诺,贝贝不再惊慌,像从前一样快乐起来。
其实贝贝不明白什么叫“死”,他看见奶奶把死了的蝴蝶埋进花盆,隐约知道这就是“死”的结果:要埋进泥土里,还要用铁锹拍紧土,让尸体出不来。他感觉这样的结果很恐怖,出于本能地不喜欢。
妹妹就不一样了,它不认为“死”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它对花盆里的蝴蝶尸体很好奇,总喜欢勾着脑袋嗅来嗅去,有时候把爪子伸进花盆里,拨一拨那些泥土,像个专注的考古学家。贝贝每次看见了都要阻止它:“不能吃!苦。”
所有不能吃的东西都是因为苦,这是贝贝的简单思维。贝贝善于把世界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也真是的,翻弄花盆怎么就是嘴馋呢?人家不能研究研究,或者是考察考察吗?妹妹很不高兴地耷拉着耳朵走开去。可是刚过了一小会儿,它又忍不住偷偷摸摸踅回来,小心翼翼地围着花盆转圈圈,再冷不丁地把鼻子探进去嗅一嗅。
有什么办法呢?狗这种家伙天生就好奇。
有一次李大勇到贝贝家里来帮忙换灯泡,看见妹妹绕着花盆嗅个不停,就问贝贝,盆里面是什么?贝贝回答他:“蝴蝶埋了。”李大勇也跟着好奇起来,拿根小木棍到泥土里面翻,翻出几只死蝴蝶,耸耸肩膀说:“啊哈!”
贝贝不明白这个“啊哈”是什么意思。其实李大勇要想表达的是:蝴蝶也值得正经八百弄个埋葬仪式吗?
奶奶现在不用木头盒子放标本了,木头盒子太贵,就是去批发市场买,也要十来块钱一个。还有,用木头不环保,浪费资源。奶奶是退休的中学老师,有文化有信念的人,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奶奶很清楚。奶奶尝试着自己动手做标本盒,用硬纸板剪裁出来,折边,然后拿胶水粘上,纸板表层再刷一层白漆。白色的盒框更能配衬出蝴蝶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奶奶还别出心裁地把盒子做成菱形,六角形,椭圆形或者扁圆形。异形的标本盒看上去就像工艺品,精致,小巧,妙不可言。
洪阿姨提了两桶“金龙鱼”调和油到贝贝家里来。她告诉奶奶说,这是超市的促销商品,便宜,她和儿子两个人排队,自己买了两桶,帮奶奶捎了两桶。
“哎哟,多谢你惦记。我给你拿钱去。”奶奶放下标本盒,到里屋柜子里拿钱。
洪阿姨笑着:“看你老人家急的,我又没催你还钱。”
她这时一抬头,看见了满墙壁满柜子的蝴蝶标本。
“妈呀,”她瞪着圆圆的眼睛说,“我的妈呀,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多好看啊,比花朵儿好看,比珍珠宝石好看!”
贝贝仰起头,很自豪地告诉她:“有好多!”
奶奶取了钱出来,接着贝贝的话:“这在我们家里,是一乐!”
洪阿姨凑近标本盒,从各个角度看蝶翅上流淌的光,啧啧地惊叹着,挨个儿问奶奶:这只黄底子黑花纹的是什么品种?这只黑色带金边的是什么品种?大红色像新娘子的呢?浅绿色小个儿的呢?哎呀呀,她一声声地惊叹,这要是办个蝴蝶标本展,多喜庆啊。
洪阿姨当即就决定,要借康盛小区的会所大厅办个蝴蝶标本展,让社区里的老老少少都跟着乐一乐。
奶奶当时很意外:“这个嘛……好是好……”
洪阿姨跟她开玩笑:“舍不得亮宝啊?”
奶奶乐了:“怎么会呢?我是说……”
洪阿姨一锤定音:“放心吧,筹办工作我来做。社区里刚来了几个做义工的大学生,帮忙的人手有的是。”
洪阿姨走了之后,贝贝问奶奶,什么叫“展览”?奶奶解释说,就是把蝴蝶标本拿出去,放在会所的大厅里,请大家都来看。奶奶说:“好东西要让大家来分享。”
“请大勇叔叔啊。”贝贝马上想到每天早晨帮忙搬电动车的李大勇。
“当然,一定要请的。”奶奶允诺他。
“还有吴小雨。”
“好啊!我们来写一封给全班同学的邀请信。”奶奶这么说。
贝贝很激动。晚饭后,他一定要奶奶教他写“蝴蝶”两个字。他反反复复在本子上写了好多遍。他把“蝴”字的三个部分写得高高低低,变成了“虫”、“古”、“月”三个不同的字,而且三个字一个比一个排得低,像是他们班上的学生牵着衣角下台阶一样。他把“蝶”字写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鱼,每一笔都向外飞出去,蹦着跳着挣扎着。
上床很久,他还不肯睡,翻过来倒过去,嘴巴里喃喃有词。这是破天荒的事,往常他总是一沾枕头就打呼噜了。
奶奶进来看他时,贝贝一骨碌坐起来,问了奶奶一句话:“座位呢?”
奶奶马上明白了,这孩子折腾半天睡不着觉,是担心全班同学来了之后没处坐,怕自己的招待不周到。
多么仁义厚道的孩子啊。
奶奶摸着他的耳朵说:“看展览的人都是站着的,坐着就看不清楚了。”
贝贝恍然大悟,用劲点一点头,自己对自己说:“不搬凳子,不能坐。”
因为不用搬凳子,贝贝轻松了,往枕上一趴就睡过去,顷刻间打起了细细的小呼噜。
奶奶坐在床边,把贝贝明天上学要穿的衣服整理好,把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拣回来,拿鞋刷子刷干净,鞋头并拢放齐,旁边放上干净的袜子。奶奶还要给他收拾书包,把铅笔削好,把散乱的水彩笔重新排列到盒子里,把卷起来的图画本的边角压平,书包里放进擦鼻涕的手帕,上厕所的手纸,还有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班上那个叫张天昊的男孩子,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不认,可是只要塞给他一块巧克力,马上就没事。奶奶每次送贝贝上学都要叮嘱他:“给张天昊巧克力啊。”
没有办法,跟这些特殊的孩子们没法去较真,凡事都要顺着脾气捋。
一切收拾妥当了,奶奶最后回到床边,把被窝掖掖紧。孩子睡得多香!做梦了吗?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奶奶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贝贝的脸。丝一样光滑的、散发出热腾腾的睡眠气息的脸。
第二天到学校,贝贝迫不及待地要把蝴蝶展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他的第一个倾诉对象仍然是李莹莹。很奇怪,尽管李莹莹从来都不答理任何人,贝贝还是喜欢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呢,还是她严肃着小脸的样子特别让人怜爱呢?要是拿这个问题去问贝贝,他一定是说不清楚的。
李莹莹穿着一件乳白色带荷叶边的毛衣,头发上别了好几个五颜六色的小发夹,公主一样漂亮。她独自坐在操场角落里,低着头,手指尖尖上飞快地捻着什么东西。贝贝在满操场的男孩女孩中一眼找到了她,赶快走过去。
“李莹莹,请你啊。”贝贝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如同绅士向淑女发出了舞会邀请。
李莹莹垂着眼皮,专心致志玩着指尖上的东西,贝贝的口头邀请像风一样掠过她的耳朵,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请你看蝴蝶!”贝贝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的语气有点急,还有了点责怪李莹莹的意思。甚至他还在李莹莹面前蹲下身,想要看到李莹莹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映着什么呢?她怎么从来就不肯抬起眼睛对别人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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