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咕咚一声掉下来
春节后,洪阿姨特意去了舅舅舅妈做生意的农贸市场,看这两个人的经营状况。因为他们是贝贝的抚养人和监护人,居委会认为有必要考察一下他们的经济能力,如果两口子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居委会就会重新考虑抚养权的事。洪阿姨对同事说,真不行,居委会豁出去上法院打官司,无论如何不能让贝贝受委屈。
考察的结果让洪阿姨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从农村来的两口子居然把生意做大了。他们现在不是租摊位,而是租了门面房,卖小商品、日杂货,稍带着还贩了炒货卖。他们的小店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断,显得红火热闹。生意虽说不大,基本上没有超过十块钱的交易,可是架不住买卖频繁,盘算下来收入就相当可以了。
洪阿姨找个隐蔽的角落站了一会儿,看他们怎么做生意。她发现当舅妈的比当舅舅的能煽乎,生意基本上是女人做,男人只负责拿货,收钱,找零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到店里买发夹,女人给她拿了一对银色带水钻的,要她八块钱。老太太摇头说,不要这么嫩相的,五毛钱一对的黑夹子就行。女人马上说:“你看你呀,你自己就嫩相啊,才五十多吧?正该打扮打扮,让老伴儿看着喜气啊。”老太太脸上带笑:“什么五十多啊,我都七十了,头发都白了!”女人做出吃惊状:“七十了?哎呀呀看不出!”她把发夹举到老太太耳边比划着:“啧啧,白头发配银水钻,没得说,漂亮!富贵气!真是没得说。”
老太太还真就买下了银发夹,花了八块钱。
洪阿姨心里很佩服。她想,什么叫“生意经”啊?这就是了:把你哄得上天入地,让你花了大钱还觉得喝一肚子蜜。
两口子眼睛尖,不,不是眼睛尖,是他们习惯了眼睛往人堆里瞄,在第一时间里发现潜藏的可能的顾客,他们一下子就发现了躲在一排衣服架子后的洪阿姨。两个人心往一处想,不约而同地奔过去把洪阿姨往自己小店里拖。
“洪主任,稀客稀客!过来喝茶!过来吃花生!”
“我胃不好,不能喝茶,血脂也高,不能吃花生。”洪阿姨找借口推。
“哎呀,坐坐总可以吧?坐坐,坐坐。”
就只好过去坐。坐下了,顺便问起收入上的事,洪主任真诚地夸他们很会做生意,舅妈赶紧叫苦:“会做个什么呀?城管的,税收的,卫生局的,防疫站的,街道上的,市场管委会的……哪个不得应付?一天能落个十块二十块就不错了。”
洪阿姨心里想,鬼才会相信。
临走,舅妈一定要让她拿点什么。女人动作夸张地装了一袋最便宜的葵瓜子,塞到洪阿姨的拎包里。洪阿姨死活扔下了十块钱。
洪阿姨在康盛小区门口碰到李大勇时,对他说:“还真是不能小看了人家,生意人十有八九都是这么发财的。”
李大勇不屑地回答说:“小笼包都舍不得买,要买大肉包,精明成这样,能不发财吗?”
洪阿姨拿出当主任的身份,批评说:“看人要用发展眼光,成见太深了不好,对贝贝尤其不好,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李大勇很不服气地哼一声。
洪主任拿出瓜子,要他抓一把。“放了大料的,吃吃看,挺香。”
李大勇斜着眼睛问:“他们家的?”
洪主任笑:“放心吃,我付了钱。”
李大勇就是不要。他对这一家人的成见实在太深,舅妈的形象跟奶奶落差太大。
元宵节过后,学校陆陆续续开学了。培智学校的程校长给洪阿姨打来电话,问贝贝这学期怎么还是不上学?程校长委婉地说,智障孩子的学习一定要有延续性,半途而废的话,那就基本是前功尽弃了。“那会很可惜啊。”程校长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洪阿姨放下电话,心里想,怎么把贝贝上学的事情给忘了。她又跑去找那两口子。
两个人对她依然很客气,紧着腾地方让座。但是一提到上学,舅舅就牙疼一样地撮着嘴:“这个啊,洪主任啊,贝贝上学是要人接送的,我们两个早出晚归做生意,嗯哪,哪里能腾出空?我也知道上学好,嗯哪,可是没办法,我们得挣钱养家呀。”
当舅妈的就比较直截了当:“一个傻孩子,好吃好喝地养着就不错,上什么学?加减乘除都分不清,学也是白学,倒不如让国家省下这个冤枉钱。”
洪阿姨倒被两个人的强词夺理说倒了,一时间就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她清楚,国家有义务教育法,可那是针对普通孩子的,对于贝贝这样的特殊儿童,有没有什么政策规定呢?洪阿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不能便宜了这两个人。洪阿姨话题一变说:“我看见你们用残疾人电动车拖货了。那辆车是赞助贝贝上学的,孩子如果不上学,电动车就要收回来。”
女人一听就变了脸,使劲用手扯男人的衣服。男人脑子也算来得快,眼珠一转有了回答:“洪主任啊,如今都讲诚信啦,嗯哪,给了我们家的东西再要回去,嗯哪,这算不算政府的诚信啊?”
洪阿姨不能不承认,民间智慧真是了不得的东西,要论脑筋好使不好使,她可能真是拼不过农村来的两口子。
事情就这样无奈地搁置。贝贝这学期不能去学校了。他不懂得抗议,也不知道怎么抗议。他被舅妈一把锁锁在家里。闷得难受时,他把从前跟奶奶一块儿做的蝴蝶标本一盒盒地搬出来,想出法子玩。他先把绿翅膀的蝴蝶放在沙发上,红翅膀的蝴蝶放到桌子上。黑蝴蝶和黄蝴蝶往哪儿放呢?放到地上吧。一盒一盒堆放妥当后,马上打乱重新来:黑蝴蝶和黄蝴蝶请上沙发,红蝴蝶移到桌上,绿蝴蝶安置在地上……贝贝独自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办展览啊,办展览啊。”
他照着贴在墙上的电话号码,给吴小雨打了电话:“办展览啊,来不来看啊?”
吴小雨接到了贝贝的电话,很开心,咯咯地笑,重复贝贝的话:“办展览,嘻嘻,办展览……”
她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贝贝的反应同样莫名其妙:听到吴小雨的声音后,他感觉心满意足了,就把电话挂了。他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蝴蝶标本摊了满屋子,舅妈回家的时候一开门,一脚踩上一只标本盒,咯嚓一声响,盒体绽开,碎玻璃差点把她滑跌跤。舅妈很恼火:“我的个娘哎,你这是摆的什么迷魂阵?”
贝贝笑眯眯地抬了头,回答她:“办展览。”
舅妈骂他:“办你个头。”
她没好气地踢开那些玻璃片。其中的一块擦着大狗妹妹的眼角飞过去,把它吓了一跳。它恼火起来,蓦地冲向舅妈,摆出一副“讲讲清楚”的架势,唬得舅妈赶快躲进了厨房。
她对随后回家的舅舅抱怨:“早出晚归做生意,脚杆子都要站断了,回家还要侍弄你的傻外甥,这日子过得值不值?”
舅舅在厨房喝水,咕咚咕咚的,茶水顺着嘴角流,仿佛渴了八辈子的模样。喝完茶水后,他鄙夷地说舅妈:“进城苦钱是为什么呀?跟你说一百遍,你还是一脑子糨糊啊!嗯哪,说归齐你就是个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嗯哪。”
贝贝蹲在地上,从碎玻璃片里扒拉他的蓝蝴蝶。玻璃划开了他的手指,有一滴血珠冒出来,红得像樱桃,贝贝举起手,惊奇地看着。血珠越聚越大,迅速地长肥,胀鼓鼓的,然后弹了一弹,自作主张地脱离指尖,掉落在贝贝的裤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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