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舅妈果然没食言,坐车去了城旮旯里的旧货市场,给贝贝拎回来一张折叠式钢丝床。卖床的男人开价二百五,舅妈一口气挑出了制作原料和工艺上的十个大毛病,卖家就是不减价,气得舅妈甩下二百五十块钱说:“买药吃去吧!”
买床的钱是一笔大钱,但是该花出去的还是得花,否则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这个小小的道理,做生意出身的舅妈懂。
问题接着来了:蚊子盯上了皮薄肉嫩的胖贝贝。贝贝原先住的小房间里是有纱窗的,蚊子在纱窗外面觊觎贝贝的血,那是有想法没办法。现在肥美的猎物挪到了客厅里,而客厅的阳台门窗是敞开的,蚊子可以长驱直入,喜得它们呼朋唤友成群结队,把可怜的贝贝咬成了满身红疙瘩的花豹子。
贝贝就拼命挠痒痒。挠啊挠,挠过了胸再挠背,挠完了胳膊又挠腿。天气热,手不停,汗也出不停。挠破的皮肉被汗水渍上去,火辣辣地疼。疼还好说,咝拉着嘴,哼哧两声就算了。不好的是汗水和指甲里有细菌,把抓挠过的地方感染得发了炎,红肿,长疱,流脓水。
夏日黄昏中,太阳在西边斜斜地挂着,暑热在地上腾腾地蒸着,贝贝带着一头一脸的脓疮,像一颗熟得破了皮的畸形草莓,站在街头老地方,等待妹妹挨家挨户去巡逻。一边等,他的手还在身上不停息地挠,扭过去,折过去,翻过去,苦着脸,皱着眉,那模样既笨拙又可笑。
花店老板娘穿着一条凉快的宽松棉布裙,肘弯里夹着一捆包花的玻璃纸走过来,看见贝贝的狼狈样,吓了一大跳,站下来,问他说:“贝贝你出风疹啦?”
贝贝把手抬到肩膀上,挠着肩胛处的一片红包包,告诉她:“疼。”
贝贝不会说“痒”这个字,凡是身体上的不舒服,他一概说成“疼”。
老板娘很奇怪:“你疼啊?出疹子怎么会疼呢?”
她凑近去,把贝贝的小汗衫拎起来,伸头往衣服里面看。结果她看到了孩子前胸和后背上的黄水疮。
“我的天哪,”老板娘吃一惊,“怎么成这样了?你在害毒疮啊!大夏天的,这不要弄成个败血症吗?你舅妈不管啊?她不带你上医院看病拿药?”
贝贝龇牙咧嘴地挠痒痒,指甲把皮肤刮得刺啦啦响。
老板娘掉头就往街角的居委会办公室跑。她得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洪主任。贝贝不知事,左邻右舍们都得护着他,别让人欺负了,别给人耍弄了。
洪阿姨正在准备下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拿出一块肉松饼干准备着,等妹妹来报到的时候及时扔给它。听到花店老板娘的报告,她放下手边的事,一分钟都没耽搁地赶到街灯下,把贝贝的上衣掀起,把他的裤腿卷高,转着他的身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
不像是害毒疮,害毒疮怕是要发寒热什么的,孩子不会有这么自在。确认了这一点,洪阿姨稍稍松口气。
“是蚊子咬的吧?”洪阿姨试着问贝贝,“告诉阿姨,晚上睡觉你舅妈有没有给你点蚊香?有没有给你罩蚊帐?”
贝贝一手挠痒痒,一手指着街对面的妹妹,无比兴奋地:“看,妹妹蹦高高!”
洪阿姨轻轻打落他的手,神情很严肃:“洪阿姨在问你话!”
贝贝耸起肩胛,去擦脖子上的红疙瘩,诉说道:“疼。”
洪阿姨沉了脸,一把拉起贝贝的手,带他往家走。妹妹在远处看见了,飞一样地蹿过来,追着他们走。例行的巡逻被中止,肉松饼干没吃到嘴,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挺不甘,一路走一路还在不舍地回头看。
舅舅刚巧站在阳台上抽一根烟,远远看见街道洪主任面孔板板地押着贝贝往这边走,心里就咯噔一声跳。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精明过人的舅舅在这城市里不怕公安,不怕税务,不怕城管,怕的就是这个职务小小的街道洪主任。他总觉得这个女同志长了一双比老鹰还厉害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舅舅掐灭烟,一步跳进屋,慌慌张张喊:“不好,嗯哪,街道洪主任来了!”
舅妈正在煎鸡蛋,要趁贝贝不在时给儿子多加餐,听到男人喊,赶紧熄火,盖上锅盖,摘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白男人一眼:“来就来呗,你慌张什么?我们家里是杀人了还是抢人了?”
“来者不善,肯定有事,嗯哪。”舅舅的脑袋瓜儿比舅妈要清楚。
说完这话,他开始自我检查,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先看一遍,生怕被那个长了老鹰眼睛的洪主任抓漏洞。这一看,他发现不妥了:折叠起来的钢丝床靠在墙边上,床架子上还搭着贝贝的一件汗背心。
“那个,钢丝床,收起来,嗯哪。”他指挥老婆。
舅妈觉得男人未免草木皆兵,很不情愿地搬钢丝床,嘴里嘀嘀咕咕着。
“还有,嗯哪,儿子啊,别对外人说你占了贝贝的房间啊。”
小胖在玩贝贝的一盒彩色笔,一支支地拆开笔芯看,在贝贝的画画本上胡乱地涂画着,听见叮嘱,对他爸翻翻眼睛:“我又不傻。”
舅舅很满意:“到底是我儿子。”
这时候,人和狗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门外。舅舅抢先一步,堆出满脸的笑,态度谦恭地拉开门。
“哎哟哟,我说刚刚怎么眼皮子跳呢,嗯哪,原来是贵客上门了。你看这屋里乱得……小胖他妈!”
舅妈闻声迎出来,也是满脸堆笑,张罗着让洪主任坐,张罗着倒茶,还张罗着要添菜留晚饭。
洪主任冷着脸,对眼面前两口子的热情有着高度的警惕性,不开口,只用眼睛看,看完了客厅看厕所,看厨房,还自说自话地走进大小两个房间里,慢慢地打量,慢慢地琢磨。
“一家子都过来了啊,安居乐业了啊。”她用下巴点了点新近入住的十二岁的男孩。
舅舅当然是听出了不祥。可是他好脾气地笑着,只当没听懂。“主任哪,托你的福啊,我们乡下人好歹也能在城里混上一口饭。嗯哪。”
“孩子来了怎么住?房间里就一张床,夜里总不能把他吊起来吧?”洪主任慢悠悠的。
舅舅赔笑:“哪能?那就成虐待儿童了,嗯哪,要犯罪的。”
他的话里也带上了骨头。
“怎么住呢?你们这一家人?”洪主任不依不饶。
“嘿嘿,儿子跟我们两口子睡,嗯哪。”舅舅毕恭毕敬。
“四尺宽的床,要睡三个人?”洪主任明显不信。
舅妈插上来:“我们儿子瘦,占不了多大地方。”
洪主任转向贝贝:“贝贝,你晚上睡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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