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的幸福时光(2)
活动梯子见证了凯蒂不断增长的身高。现在，凯蒂九岁了，她只要踩上一级台阶就能够到晾衣绳。不过，凯蒂还是喜欢爬到顶上去，这样她就站得比晾衣绳还高。她学着指挥家的样子挥动双手，好像迪斯尼动画片《幻想曲》里的米老鼠。衣服们在风中随音乐起舞，每次都会舞出新花样。兴致高的时候，她和衣服们的合奏要到太阳落山才结束。
在外婆的“工作间”里，洗衣盆排成一溜，凯蒂把衣服分好类，放进盆里：外婆的衣服、外公的衣服，还有凯蒂的衣服，各有自己的专用盆；枕头套、床单、茶巾、桌布，还有抹布—外公叫它“细菌布”，也都单独放入一个盆里。这样做，不仅是出于卫生的考虑(对外公来说，卫生第一)，外婆以后熨烫的时候也方便得多。
外婆走进来，为这些盆里的衣物安排次序。凯蒂的校服地位“显赫”，通常最先被挑出来洗完熨好，因为校服每周需换洗一次。
雨水溅在屋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也落在室外的洗衣盆上，叮咚叮咚地响。凯蒂躺在床上，心情愉悦地侧耳倾听。不过，只要天上有惊雷炸响，她就会吓得跳起来。电闪雷鸣仿佛绝望的心的嘶鸣。她耳朵里轰鸣不已的是雷声，还是来自她幽秘的意识深处的哭喊？凯蒂总会疑惑。这时候，外婆会推开卧室的门，在凯蒂身边躺下，伸出手臂抱住她，直到两人第二天早晨醒来。凯蒂蜷缩在外婆的臂弯里，她不想听见雷声，不想听见雨声、哭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外婆滑滑凉凉的皮肤散发出幽幽的香味。外婆从不曾为凯蒂唱摇篮曲，也从不曾给她讲睡前故事，她只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摩挲凯蒂的背，给她催眠。有一次，凯蒂半睁开眼望着外婆，看见外婆的眼睛亮亮的，在远处传来的微弱亮光下，凯蒂明白了，外婆在哭。
4。划桨船
没人提起妈妈
雨季来临的时候，外公买了一艘平底船泊在洪水淹了的田里。他说那是逃离外婆唠叨的最佳方式。凯蒂会和外公一起逃跑，只他们俩。在星期六的早晨，他们多半接近中午时出发，外公懒洋洋地划着船，沿水路而下，一边欣赏着岸上的果树。依水而生的常绿乔木丛里，芒果树和玫瑰苹果树掩藏其间。除了和岸上的熟人打招呼，外公一般都不会停下来休息。桑伯伯从码头那边走过来，费力地拖拽着一张渔网，看上去，他好像刚捉到了一条大鱼。外公说待会儿回去时要从他那里买一点，捎回家去让外婆油炸了给凯蒂当晚餐。
小船从河道的背阴处驶出来，慢慢驶向开阔地，极目所见，没有尽头。河水皱起微波，远处的稻田闪着绿色的光。外公把船停在水中央，开始折莲花茎秆。这种莲花有着明黄色、看不见叶脉的圆叶子。它们的茎脆嫩美味，外婆把它们蘸上辣乎乎的辣椒酱，再配上新米饭一起卷在莲叶里，就是美味的午餐了。凯蒂还把这些叶茎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串在一起做成项链。有时她会看见很多菱角长在一起，相比那些荸荠，凯蒂更喜欢菱角。外公用船把它们装回家去，煮了吃。那里还有一些水葫芦，开着让人爱怜的、µ紫色的花儿。如果把它们捧在手上，它们很快就会凋谢。白色的牵牛花也很漂亮。外公说，如果你是像莫奈那样的画家，就可以在画布上展现那些花儿的美。
外公静静地划着桨，不去想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下一站去哪里，什么时候又该回家。外公说，大可不必像列车时刻表那样限时限刻，这只是一趟听从心灵声音的旅行。
这艘有着短短船头的平底船成了最棒的交通工具，它不污染环境，只是涉水而过。如果你进入丛生的水生植物里，就会有飞虫如临大敌，疯狂四散。外公和凯蒂静默不言，只是让小船和船边的河水轻诉密语。太阳在远远的天上悬挂着，它的光芒似乎更强烈了，但金线落满水面，却被河水冷却了。时间仿佛停滞了。水和天空，风和太阳，以及浮在河面上的小舟，构成了一幅图画。然而，无论旅程有多迷人，小船终究要到达它的目的地。
5。古老的棚屋
凯蒂记不得妈妈的脸了
到达外公选择的目的地时，一般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了。那是一个水边的棚屋，隐在一棵粗大的合欢树下。
那是他们休息的驿站，占尽地利。合欢树孤单地站在田边，张开宽大浓密的枝叶，撒下一片舒适的树荫，恰好遮住棚屋破旧的屋檐。棚屋的地板还很结实，尽管每走一步它都会吱吱作响，听起来就像一位老人在向期待已久的来访者打招呼。温煦的阳光滤过枝叶的缝隙，穿透屋顶，落在下面凸起的木制平台上。外公草草地拂去平台上的灰尘，铺开宽大的棉围巾，当作野餐垫，恰巧适合两个人坐在上面。凯蒂打开外婆准备好的午餐：蜜渍红辣椒沙司、脆炸鲶鱼沙À、蜜渍猪肉，还有腌蛋，配着米饭，它们很快就被吃光了。外公边吃边咕哝，这就是他爱外婆的Ô因，别无其他。
吃完丰盛的一餐，困意袭来，恍惚间听见有人在河的另一边向他们打招呼。很多船朝他们驶来，是族长布恩带着村民们来找外公。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定，不过没关系，外公是村委会的律师，在这个地方德高望重。他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哪里，其他人很快就能知道。他们最喜欢聚在这个古老的棚屋里商议事情。
童也是村委会成员之一。大人们说话的时候，他朝凯蒂做了个手势，让她过去。不过，凯蒂显然更喜欢听布恩族长的开场白，他老是叨咕同一桩事：外公从曼谷退休后，选择回到这里的祖屋，实在是他们这个水边小村的幸运，虽然外公的祖屋早已废弃，年久失修；外公是留过洋的一等律师，在故乡甚至在整个泰国都家喻户晓；外公挣了大钱，帮了无数人；要不是因为外公，这个村子早就被征地开发了，那些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哦¡¡外公举起手打断了族长的话，平静地问，他们是否打算组织诵¾仪式，这是神职任命仪式的一部分，在仪式上，神职候选人将感谢母亲孕育了他，抚养了他，并且拯救了他。外公问，在他朗诵时，是否得加上他在母亲子宫里的九个月？众人大笑，笑声清凌凌地越过水面，传得很远。
凯蒂悄悄地溜走了。在屋子后面，有石阶伸向水边，她坐在石阶上，晃动双腿，让脚指头浸入水中。童从来都坐不住，他用带叶柄的椰子壳给凯蒂做了些玩具小船，浮上水面，看上去，小船有桅杆也有船帆。他们用力拨动河水，让小船迅速前进。它们会走远，童的长棍子都无法够到它们，童就游过去把它们追回来。他是个游泳好手，可以在水下待很长时间。要是你把童和鱼儿们作比较，他们的潜水本事简直不分高下。玩累了，两人便坐下休息。童喜欢让凯蒂讲她读过的或正在读的故事，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读的时候一点都打不起精神。
过了很久，村委会的人才离开，当凯蒂走回棚屋的时候，太阳正慢慢落下。外公正折着一封信，把它放进信封。他看着凯蒂，神情疲惫，和这老房子没什么分别。这老房子风吹日晒，历¾沧桑，木头的每根纤维都浸润着过去的痕迹，似乎来日无多了。
6。大坛子，小坛子
凯蒂盼着妈妈来学校接她
凯蒂永远都读不厌那本叫做《六岁爸爸的房子》的书。这是一个中国战争孤儿和一只胖猪的故事，猪主人为猪起名为“共和国的光荣”。故事的结尾，胖猪和男孩遇到了六十个美国士兵。凯蒂很喜欢这个故事，外公曾大声给她朗读直至喉咙沙哑，那会儿凯蒂还不会自己读书。也正因为受了这本书的启发，凯蒂称他们自己的水上之家为“十六个坛子的家。”
这十六只坛子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多了点。不过，按照外婆的卫生Ô则，每个坛子都有一个存在的理由。储水的坛子按照各自的功能严格区分：饮用水、洗漱用水、烹调用水。绝对不能混淆。外公搔着头皮，搞不懂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那些水是从食道淌下去，抑或用来洗脚，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外婆坚持己见，她说这可不一样。用来烹饪的水放在厨房里有龙纹的坛子里，用来洗漱的水呢，则装在一个很大的水泥坛子里，放在房子下面(这里的空间很大，他们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吊脚楼)。至于装饮用水的坛子，那是最要紧的。它被搁在雨水管下面，接满水后煮沸，再倒进瓶子里，特别清甜解渴。外公说托上天的福，家里有自来水，外婆何苦自找麻烦？幸亏外婆没听见。
凯蒂最喜欢那只装饰着龙纹的小陶瓷罐子。它看上去很特别，不像那种被装在船上挨家挨户兜售的一般陶器。这只小陶罐里里外外都上了釉，里面是蓝绿色，外公称之为“鸦蛋绿”。陶罐外面饰有龙的图案。最特别的是，它还有个盖子，外婆用这个陶罐来装米。小陶罐要是装满了米，可重了，一个人都抬不起来。
楼梯边上放着一只玻璃罐。要是你从院子里回来，或者去了房子底下，在上楼之前就得用里面的水洗洗脚。沿着通往马路的小径，你还可以看到一只很大的敞口坛子，外公亲手在里面种了荷花。
对了，这些坛坛罐罐统统数一遍，至少有十六个！雨季结束的时候，他们彻底清洗装饮用水的坛子，然后封口，以备来年再用。凯蒂会爬进大坛子里面，触摸冰凉的陶瓷的质地。最大的坛子对她来说绰绰有余，她可以很舒服地待在里面，这还是只有她知道的藏猫猫的地方。因此，外公永远都不会知道凯蒂是躲在哪里偷听他的电话的¡¡“你想等到学期结束？你真的以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
7。“兔子刨”
凯蒂希望见到妈妈买东西回家
“来得正好！我正需要一个帮手！”童走进厨房的时候，外婆冲他说道。
那天一大早，外婆就为寺庙的和尚们做了一大罐咖喱猪肉，这是他们一天的最后一餐。她说，这是她的新年进贡，外公提醒她，在这些地方，人们在4月的宋干节*才会奉上这么丰盛的斋饭。外婆反驳说，这并不影响她现在送的斋，万一过节的时候他们碰巧去了外地呢。再说了，她做斋饭时心怀感恩，很投入，这还不够吗？
童归还了外婆拿去寺庙的一只罐子。外婆指了指厨房角落里的椰丝刨，这东西村民们都叫它“兔子刨”，旁边还有一堆已¾劈开的椰子。童拿了兔子刨和一盆子椰果，欢快地去了房子底下的院子。刨下的椰丝¾过挤压，就会榨出甜甜的白色椰奶—它可是外婆做南瓜饼的重要Ô料。外婆的声音追到了楼下，让他给她留两只椰子，待会儿她要自己细细刨碎了，做松糕的装饰。
凯蒂一直困惑，为什么把椰丝刨叫“兔子”呢？不管她怎么看，都看不出它和长着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有什么相似。最后，她认定，用来刨椰肉的金属家伙伸出来的锯齿，看上去就像兔子的大板牙。童刨椰子最拿手。你看他，一只膝盖抵着身子，另一只膝盖跪在地上，熟练地旋转着椰子壳，他微微笑着，露出的白牙齿和椰丝刨的大板牙还真有几分相似呢。
晚餐时的安静和下午的聒噪形成鲜明对比。来自河上的微风冷冷的，吹在脸上有些刺痛。旧的一年很快就要过去了。硕大的月亮投下光辉，仿佛炫耀着它的美丽，凯蒂清晰地看见里面有一只兔子。三个人站在阳台上凝望着月亮，望得出了神。外公说，无论人们身在何方，他们望见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凯蒂明白外公的意思，他是说，有一个人看到的月亮，和他们看到的是一样的。而这个人，正是凯蒂日夜思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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