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柳林风声》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作者:肯尼思·格雷厄姆
作者简介:
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1859—1932),英国著名作家,生于爱丁堡。童年生活不甚安定,五岁时母亲去世,他由祖母抚养长大。由于无法负担大学学费,他1879年进入英格兰银行,1898年成为该行秘书,1908年因身体状况不佳而退休。他写过若干儿童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柳林风声》(The Wind in the Willows,1908)。故事描写了一个个鲜活的动物主人公的生活趣事,笔触细腻,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热爱。据说这本书是作者为了规范自己七八岁的儿子的行为,给寄居在外的儿子写信时编的故事,因此书中也饱含了父辈引导的可贵的生活信念。美国总统老罗斯福拿到本书后,连读三遍,爱不释手,还曾多次与作者通信表达其由衷的赞誉。
羊群推推搡搡地拥向羊圈的围栏。它们都向后仰着头,喷着稀薄的鼻息,蹬着细瘦的前腿;拥挤不堪的羊圈里,一缕白汽袅袅地升腾到冰冷的空气中。这时,水鼠和鼹鼠兴致勃勃地匆匆走过,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只小家伙与水獭郊游了一整天:在开阔的高地上打猎、探险;开阔地上分布着那条它们心爱的小河的某些支流的细小源头。它们俩正打算穿过乡野回家。冬日里白昼很短,夜幕正向它们袭来,而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呢。刚才它们在耕地里辨不清方向的时候,听到了绵羊的叫声,于是就朝这个方向赶了过来;现如今它们发现,有条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从羊圈一直伸向远方。与耕地比起来,这条路的路面更硬实,走起来也更加轻松。此外,凭着所有动物都有的那种直觉,它们扫除了埋在心底的小小疑虑,确定无疑地说:“是啊,一点儿没错,这条路就通向我们的家!”
“看起来,前面好像是个村子。”鼹鼠有些迟疑地说,同时放慢了脚步。刚才的羊肠小道,不知何时变成了小径,紧接着又扩展成乡村小路,而现在,它们又行走在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大路上。
动物们向来不喜欢人类的村庄,而它们自己常走的大路,都是自成体系,远远避开了教堂、邮局和酒馆。
“嗨,没关系!”水鼠说,“这个季节,天黑后人们全都乖乖地待在家里,围坐在炉火边,男人、女人、小孩、猫啊、狗啊,一切的一切。我们大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不会惹上任何麻烦,也不会有任何不快的感觉。况且,假如你喜欢的话,还可以从窗口望上一眼,看看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十二月中旬的夜晚来得很快,当它们踩着地上刚刚积起的薄雪,轻手轻脚地靠近村子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包围了这个小村庄。除了街巷两边的窗户透出的朦胧的橘红色——这是每间村舍里溢出的灯光或炉火的光亮——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些低矮的格子窗多半都没挂窗帘。从窗外看进去,只见屋内的人围坐在茶桌旁,有的埋头做着手工活,有的在说笑比画。每个人都流露出一种天然、未加雕饰的魅力——这是任何技艺高超的演员都不可能刻画好的神态——是一种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人观看才能具有的自然魅力。
两个远离家园的观众随心所欲地从一个剧场转到另一个剧场,看到一只猫被主人轻轻地抚摸;看到昏昏欲睡的小孩被抱起来送到床上睡觉;看到一个疲倦的男人伸伸懒腰,在冒着烟的木柴上敲灭了他的烟斗。看到这些,它们眼里不禁流露出某种渴望。然而,直至看到一个拉下了窗帘的小窗子,仿佛暗夜里的一张半透明的空白幕布,才强烈地唤起它们想家的感觉:一个有墙壁护卫、有窗帘遮挡的小小世界,将那个充满压力的外部大世界关在户外,使其全然被忘却了。紧靠着白色百叶帘的地方挂着一个鸟笼,显出十分清晰的剪影。每根铁丝、鸟的栖木,以及每个部件都历历可数,甚至连昨天吃剩的、已经变得无棱角的方糖,也看得清清楚楚。中间的栖木上停着羽毛蓬松,头埋在羽毛里的居民,看起来离它们近极了,仿佛伸手可触;甚至它那丰满羽毛的纤细羽锋,都像在透亮的银幕上清晰地描画出一般。
它们正看得出神,那熟睡中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一下,醒了过来,抖了抖羽毛,抬起头。它们可以看见它张着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又把头埋向背后;它刚才活动时蓬起的羽毛慢慢收拢下来,静止不动了。
就在此时,一股刺骨的寒风灌进它们的后脖颈,冰冷的冻雨刺痛了它们的肌肤。它们这才如梦方醒,感觉到脚趾冰冷,腿也酸了,而回家的路还远得累人呢。它们刚一走出村子,马上就看不到任何一栋村舍了,但却可以透过黑夜,嗅出道路两旁友好的田野气息。它们打起精神,准备走完最后一段——一段回家的路。而我们知道,这段路是终有尽头的。到那时候,门闩一响,炉火突现,熟悉的家什映入眼帘,都在欢迎长久离家、跋山涉水归来的游子。
它们一声不响,步履艰难但不乏坚定地向前跋涉着。同时,它们各自想着心事,鼹鼠心里想的多半是晚餐的事。这会儿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对于它来讲,这是一片全然陌生的乡野。鼹鼠顺从地尾随在水鼠的身后,完全依赖后者的指引。
至于水鼠,习惯于稍稍走得靠前一些。它耸着肩膀,眼睛盯住前方笔直的灰色道路。故而,当某些召唤像一股电流似的击中了可怜的鼹鼠时,水鼠并没有察觉到它朋友的这种异常的反应。我们人类,早已丧失了更加微妙的身体感知能力,甚至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动物与其周围环境——无论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沟通。譬如说,有无数细微的感觉日夜在动物的鼻腔里振颤,这些感觉或是召唤、或是警告、或是驱使,抑或是拒斥,可我们人类只能用“嗅觉”一词来涵盖这种全方位的感觉。
黑暗中,某种神秘的、具有魔力的呼唤,突然间凭空攫住了鼹鼠,令它浑身战栗。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吸引力,即便当时鼹鼠还无法清楚地记起它究竟是什么。鼹鼠像被定住似的停下了脚步,用鼻子四处嗅着,想努力重新捕捉到这种细若游丝般的感觉,这种暗示般的电流,捕捉到那种曾经如此强烈地触动过它的东西。
过了片刻,鼹鼠重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这一次,记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家园!这就是它们向它传达的信息。那些亲切的呼唤,那些轻柔的抚摸,在空气中缓缓飘荡,仿佛是千百只无形的小手拉扯着它,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儿!哎呀,此刻,它的家肯定就在附近,它的老家!自打那天初次看到那条河,鼹鼠就匆匆舍弃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它的老家正派出众多侦探和信使来搜寻它,将它带回家。
自从那个明媚的早晨离家以后,鼹鼠从未曾想起这个家。它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生活,投入它的喜悦、它的惊奇、它的新鲜,以及它的魅力。现如今,昔日的记忆汹涌而来,在黑暗中仍旧能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错,家很破旧,也不宽敞,更没有多少像样的家具,可那毕竟曾是自己的家啊,自己一手打造的家,一天的劳作之后令它非常向往、给它愉悦家!这个家跟它在一起显然也很愉悦。家想念着它,盼望它回来,并通过它的鼻触,把自己的忧愁、自己的责备传达给它。但这种忧愁与责备,并不包含尖刻和愤怒,只是略带哀怨,提醒它家就在这儿,想让它回来。这种呼唤十分清楚,命令也很明确。它必须马上服从,立刻回家。
“鼠老兄!”它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停下!回来!我需要你,快回来!”
“噢,跟紧了,鼹鼠,快!”水鼠爽快地回答着,一边继续向前赶路。
“求你快停下,水鼠!”可怜的鼹鼠请求道,内心极其痛苦,“你不理解!这是我的家,我昔日的家园!我刚才碰巧闻到了它的气息,它就在附近,真的非常近。我必须回去一趟,必须,一定得回!嗨,鼠老兄,你回来呀!求你了,回来吧!”
水鼠这时已经走远了,根本没法听清楚鼹鼠的呼唤,更无法听出鼹鼠尖利的声调中饱含痛苦的恳求。水鼠一心在想天气的事儿,因为它也从空气中嗅到了什么——某种酷似大雪来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