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老弟,我们现在不能停,真的不行!”它回头喊道,“我们明天再来吧,不管你找到了什么。可我现在不敢停下——天太晚了,而且又要下大雪啦,我还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呢!我需要你的鼻子,鼹鼠,快过来闻闻,我的好伙计!”水鼠没等到回答就继续赶自己的路。
可怜的鼹鼠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心都快碎了,天大的委屈开始在它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集聚,集聚。它知道,那种委屈马上就要冲到体表,以极强的冲劲儿发泄出来。但是,即便在这样的考验下,它仍然坚定地忠于朋友,一刻也未曾想过抛弃朋友。与此同时,老家那荡漾的气息又在恳求它,对它耳语,给它施魔法;并最终断然而绝然地要它回去。它不敢在家的魔力圈里久留,猛然挣脱,虽然心如刀绞,却埋头看路,顺从地尾随水鼠而去。此时,模糊而微弱的气息还在牵引它那后撤的嗅觉,埋怨它得了新朋友,就狠心地忘了老家。
鼹鼠拼力赶上了尚未生疑的水鼠,后者开始津津有味地谈起回家后该干些什么。谈到在客厅生起柴火该是何等惬意,谈到它想吃什么样的晚餐,丝毫没有注意到它的伙伴一语不发,神情沮丧。终于,又走了相当长一段路,当它们正路过立在大路边矮树丛旁的几个树桩时,水鼠停下了脚步,善意地说:“我说鼹鼠老弟,你似乎累得要命。都没力气说话了,腿脚也像灌了铅。我们就在这里坐下来歇一会儿吧。雪直到现在也没能下起来,不过旅程已经过去了大半。”
鼹鼠慢慢吞吞、心灰意冷地坐到树桩上,并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它分明感觉到情绪在上涌。它克制良久,拒绝被这种悲伤之情击倒。可哽咽还是上来了,上来了,一下就冲了出来;一下、又一下,紧接着来得更密集、更深沉。鼹鼠终于放弃了抵抗,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现在,它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它也失去了某种东西,虽说还很难算得上找到了这种东西。
水鼠看到鼹鼠突然之间悲从中来,强烈爆发,一下子惊呆了,好一阵不敢说话。最终,它非常柔和、非常同情地说:“怎么啦,我的老伙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为兄吧,让我看看能做些什么。”
可怜的鼹鼠发现,想要在胸口一下紧接着一下急剧起伏之间蹦出几个字来还真困难,想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抽泣哽咽了回去。
“我知道那是一个——寒酸、邋遢的小地方,”它终于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不如——你那个舒适的小窝——也不如蛤蟆的华丽厅堂——更不如獾的大房子——可那是我自己的小家啊——我过去喜欢这个家——但是我离开了,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刚才我突然闻到了它的气味——在途中,当时我叫你,你却不听,鼠老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想家了!——噢,天哪!噢,天哪!——可当时你就是不肯回头,鼠老兄——我只好离开了,尽管一路都能闻到它的气息——我想,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本来可以过去看它一眼的,鼠老兄——只看一眼——当时它就在附近——可你就是不回头,鼠老兄,你不肯回头!噢,天哪!噢,天哪!”
回忆裹挟着新的一波悲伤向鼹鼠袭来,哽咽又一次完全控制了它,它再也讲不下去了。水鼠在它面前直愣愣地瞪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鼹鼠的肩膀。
又过了一会儿,水鼠才懊丧地咕哝着: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当时真是头蠢猪!一头蠢猪——就是我!我就是一头蠢猪——地地道道的蠢猪!”
水鼠等待着,直到鼹鼠的抽泣慢慢地不再那么急风骤雨,变得更有节奏;直到正常的吸气越来越频繁,抽泣变得断断续续。这时,它才站起身,无忧无虑地说:“好啦,现在我们真得走了,老伙计!”说着又上路了,不过却是朝着它们来时的那条艰辛的路走了回去。
“鼠老兄,你(哼)去哪里(哼)啊?”眼泪汪汪的鼹鼠吃惊地抬头问。
“我们去找找你的那个家,老朋友!”水鼠友善地回答,“所以你最好跟上来,因为要找一会儿的,咱们需要你的鼻子。”
“噢,回来,鼠老兄,真的!”鼹鼠喊着,一骨碌站起身,追了上去,“没用啦,告诉你!天太晚了,也太黑了,而且那个地方太远啦,雪就要下起来了!还有——还有我从来没想让你知道我这么想家——这是个意外,是个错误!你想想河堤吧,还有你的晚餐!”
“别管河堤啦,也别提什么晚餐!”水鼠真诚地说,“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找到那地方,哪怕找上一夜我也愿意。好了,打起精神吧,老伙计,拉住我的手,我们很快就会回到那个地方的。”
鼹鼠还抽着鼻子,一边央求着,一边很不情愿地被它那个专横的同伴拖着往回走。再看它这个同伴,正用一连串愉快的交谈和奇闻逸事,努力哄自己提起精神,同时也想让艰辛的长路感觉上短那么一些。终于,水鼠觉得好像接近了鼹鼠曾经“停顿”的地方,就说:“好了,不许说话,赶紧干活!用你的鼻子闻一闻,用心一些。”
它们静静地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儿,突然,通过自己挽着的鼹鼠的那只手臂,水鼠感觉到,一股微弱的触电般的震颤传遍了对方的全身。它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它等待着,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信号越来越明显!鼹鼠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上翘的鼻子微微颤抖着,感觉着空气。紧接着,它向前快跑了一小段——不对——再闻闻——又试着往回走了一段;然后,它缓慢、坚定、自信地开始向前走去。
水鼠异常激动,紧紧跟在鼹鼠的后面;再瞧鼹鼠,带着梦游者一般的神情,越过一条干涸的排水沟,爬过一道篱笆,在微弱的星光下,嗅着走过一片开阔的、行迹罕至的、光秃秃的田野。突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鼹鼠潜到地下去了;幸亏水鼠一直警惕着,才能迅速跟着鼹鼠下到地道里。鼹鼠那一贯精确无误的鼻子忠实地领着它们前行。地道里很窄,也很闷,有一股很强的泥土气。水鼠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才走到地道的尽头,那时它才可以把身体挺直、伸展并抖动了一下。
鼹鼠划亮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水鼠看到它们正站在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硌脚的沙土;而前面正对着它们的就是鼹鼠家的小前门,门旁拉铃绳上方漆着黑体字母——鼹鼠居。
鼹鼠取下并点亮了一个挂在墙壁钉子上的灯笼。水鼠借着灯光环顾四周,发现它们正身处某个前院里。门的一边摆着一张花园椅,另一边放着一个碾子。鼹鼠在家的时候,是只爱干净的动物,不能忍受其他动物把它家前院儿的土踢成小沟小渠,并在一头形成一个个小土堆。墙上挂着铁丝编成的篮子,里面放着蕨类植物;每隔一段就装着一个托座,上面摆放着石膏像——加里波第①、幼年撒母耳、维多利亚女王,以及意大利的其他当世英雄。
前院一侧是九柱戏②场地,两边摆放着长凳和小木桌,桌上有一圈圈的印痕,显然是啤酒杯留下的。院子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小水池,里面养着金鱼,池边镶着鸟蛤壳。小池中心有一根设计新颖奇特的立柱,其上也镶着鸟蛤壳。柱顶上是一个镀银大玻璃球,上面映出的周围物件全是变形的,有一种类似哈哈镜的滑稽效果。
看到这些熟悉而亲切的东西,鼹鼠不禁笑逐颜开,急忙推着水鼠进了门,点亮厅里的一盏灯,扫视了一圈儿自己这从前的小窝。这间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到处都积了厚厚的灰尘,现出一种破败、荒废的样子。房子的空间那么狭小,家具那么寒酸——鼹鼠不禁瘫坐到厅里的一把椅子里,用两只爪捂住了鼻子和脸颊。
“噢,鼠老兄啊!”它沮丧地哭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个寒酸的小地方来呢?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此刻你原本可以待在河堤的家里,待在烧得旺旺的炉火前烤着脚指头,而周围全是你那些漂亮的家什!”
对于鼹鼠这番悲伤的自责,水鼠全然没有理会。它在厅里跑来跑去,把那些门都打开,检查每个房间和食橱,还把点燃的灯和蜡烛摆到各处。
“这真是一座顶级的小房子!”它兴奋地喊道,“布局多么紧凑!设计多么合理啊!所有家什一应俱全,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我们要在这里惬意地过上一夜。首先,我们得生上旺旺的炉火。由我来生火吧——我找东西最在行啦。那么,这就是客厅喽?太妙了!把那些小小的睡铺嵌到墙上,是你自己的主意吧?绝对一流!现在,我去找柴火和木炭,鼹鼠老弟你去拿把掸子——就在厨房餐桌的抽屉里——把家具打扫得整洁一些。老伙计,快动手吧!”
受到兴致勃勃的同伴的感染,鼹鼠站起身,开始精神抖擞地打扫起房间来。水鼠往返多次,抱来柴火,一会儿工夫,就升着了欢快的炉火,火焰一直蹿到烟囱里。水鼠招呼鼹鼠过来烤火,可突然之间,鼹鼠又伤心起来。它垂头丧气地跌坐在一张躺椅上,小脸儿还埋进了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