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0日下午,湖南省衡阳市衡阳县一个名为界牌的小镇上,两小姐妹在放学路上被人投毒致死,后经警方调查,凶手是镇上12岁的留守女孩陈晓雯。
陈晓雯有着典型的留守特征,孤僻怕生,极度不爱说话。杀人的动机,在成人看来,不过鸡毛蒜皮之事,但在这个无人分享心事的女孩儿心里,杀死对方,是她的世界里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除去极端的杀人案件,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藏毒贩毒、性侵害等类别的未成年犯罪也有连年上升趋势。
就未成年人犯罪问题,中国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会曾做过一次抽样调查,发现只有36.3%的未成年犯在入监之前能够同亲生父母长期生活。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有过相关统计,截至当年,我国各级法院判决生效的未成年人犯罪平均每年上升13%左右,其中留守儿童犯罪率约占未成年人犯罪的70%,还有逐年上升的趋势。
一瓶可乐
银瓷完小学六年级老师黄婷婷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的学生陈晓雯把老鼠药混进了可乐瓶,然后递给了几乎是整个童年唯一的朋友。
6月10日下午五点多,班上学生汤晓霞倒在离学校不足一公里的山坡草丛中,当场死亡,她的妹妹汤溪林倒在不远处的路边,被村民发现紧急送到卫生所,抢救无效死亡。
黄婷婷和学校另外几位老师很快配合当地警方,寻找案件线索。
黄婷婷第一时间找到陈晓雯家,当时她想两个孩子平日形影不离,或许陈晓雯能给警方提供些信息。
黄婷婷记得,推开陈晓雯的家门,正和两个妹妹玩耍的陈晓雯从里屋走出,看不出什么异样。
“知不知道汤晓霞姐妹出事了?”黄婷婷问。
“放学后汤家姐妹被两个大孩子、男孩带走了,剩下的就不知道了。”陈晓雯答。
黄婷婷对此深信不疑,她觉得这是有效的目击线索,就带陈晓雯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接下来流传出两个版本的案情,一是两姐妹吃下在垃圾堆中捡的食物,中毒身亡;二是两姐妹被两名年龄稍大的男孩哄到山里,喝下有毒可乐后身亡。
后经衡阳县警方证实,两种说法都是陈晓雯编出的谎话。
黄婷婷一直陪在陈晓雯身边,一直到案发后第三天,陈晓雯亲口说出,两姐妹是被下了药的可乐毒死,那瓶可乐,是自己递给她们的。
唯一的陪伴
在黄婷婷的班上,汤晓霞和陈晓雯算是特殊的孩子。
汤晓霞的家原本在十多公里外一个山村,因为村里没有小学,一家人就搬到了界牌镇上住。
父亲汤和平天不亮就要去别人的工厂上工弹棉花,农忙时还要赶回来打理家中的七八亩田地。
母亲是智障人,在镇上捡垃圾度日,能给两姐妹的照顾仅仅是把饭弄熟,所以两姐妹几乎是银瓷完小学最脏兮兮的孩子。
或许是受母亲影响,13岁的汤晓霞头脑也不是很清楚,六年级了,10以上的加减法算不出来,汉字只能对着课本抄写有限的几个。
陈晓雯的情况更为复杂,12年前,母亲挺着大肚子嫁到镇上,3个月后陈晓雯出生。这个不属于陈家的女童8岁时,母亲离家出走,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留下晓雯和两个妹妹跟爷爷奶奶生活。
父亲陈友生常年在外打工,只会在春节在家待上几天。陈晓雯自小不爱说话,但也不惹是生非,在邻里的印象中,这孩子脾气古怪,不怎么理人,自顾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汤和平见陈晓雯找女儿玩,但见到汤和平,陈晓雯从不打招呼。
同样惨淡的童年,让两人自小成了好朋友,汤和平说,女儿从一年级就和陈晓雯一起玩,是自小长到大的朋友。
在学校,年龄相仿的两人也是彼此唯一的陪伴,接手班级一年了,黄婷婷几乎没见陈晓雯同汤晓霞以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我恨他们”
在班里,两个人成绩一直倒数第一和第二,都没什么朋友。跟彼此之外的世界,也并没有太多交集。
黄婷婷刚接手班级时,试图走进两个孩子的世界,轻声细语地找她们谈心,收效甚微,这位出生于1993年的年轻老师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打开两个孩子的内心。
在两个孩子的世界里,汤晓霞唯一比陈晓雯多的,就是她智障的母亲。
小孩子之间有些小摩擦在所难免。汤晓霞从小的处理方式就是,跟自己智障的母亲求助。而母亲的解决方法也简单,追着陈晓雯掐几下,拧她的耳朵,或者言语不清地骂上一顿。
陈晓雯84岁的爷爷陈一丰是个暴脾气,常常是汤晓霞的母亲找过来闹一顿,会骂孙女几句,有时也会打一顿。除此之外,这个儿女常年不在身边高龄留守老人,并不知道怎么去教育这个实际上跟自己没有血缘的孩子。
在陈晓雯对警方的供述中,此次投毒的起因,也是汤晓霞跟她的智障母亲告状,对方掐她耳朵,弄得她“好痛好痛”。
通过有限的词汇,陈晓雯叙述了她唯一朋友“背叛”自己的愤怒,也冷静地说出了从20多天前买毒、藏毒、投毒的全过程。
但与“杀人”的冷静相比,审讯过程中,陈晓雯激烈的情绪表达,都出现在询问她父母情况的时刻。
黄婷婷说,前后都很平静,警察问,她答,没有什么异常。但每当问到她的爸爸妈妈,陈晓雯会突然哭喊,尖声叫着“不要提他们,我恨他们。”
对于5年前出走杳无音讯的母亲,她抗拒得更加明显,“我没有妈妈,她早就死了。”
隐秘的心魔
没人知道,仇恨的种子何时在陈晓雯心里滋长。
75岁的奶奶凌凤英跟陈晓雯的关系相对亲近一些,可这个必须依靠拐杖才能勉强行走的老人对孙女的世界也完全陌生。
只是出事了,老人才觉得,“那个疯女人打小就欺负这个没妈的孩儿”,凌凤英觉得,自小没人保护、没人倾诉的孙女,是“没有办法忍了”,才会杀人。
但凌凤英也承认,汤晓霞的智障母亲,从没对陈晓雯做出过特别恶劣的伤害。
黄婷婷觉得,或许正是母亲的缺位,才让陈晓雯对于来自同伴母亲的责骂分外敏感。
在银瓷完小学,留守孩子占到百分之六七十,大多数孩子的童年都跟爷爷奶奶一起度过。年轻的黄婷婷并没有刻意观察过留守孩子与其他孩子性格上的区别,印象最深的是今年春节后安排的第一篇课堂作文,题目是《新年新气象》。
汤晓霞和陈晓雯的作文从没有过完整的句子,在黄婷婷的记忆中,新年第一课,大部分孩子都有了新衣服或文具,只有她们俩,仍是老样子。
同龄孩子交上来的作文,大多数都跑题了,因为孩子们都没有提什么新年新气象,更多的句子是,“我喜欢过年,过年爸爸妈妈就能回来,我也不喜欢过年,过了年,他们就走了。” “我不想跟爸爸妈妈分开,但是他们必须要走。”“真希望‘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衡阳县是传统的农业县,人口超过百万,当地官方曾有统计,约有30万人常年在外打工。这也意味着,这些家庭的孩子要长期忍受与父母分离的痛苦。
同时,打工生活的不稳定,也新生出许多问题家庭,最为普遍的是离异和家暴。
同样是衡阳县,2012年4月13日,12岁的留守少年小岳因为琐事先后杀死表弟、表妹和最疼爱自己的姑妈,引发舆论对留守儿童极端犯罪的忧虑。
三年后,悲剧再次上演于此地。
在长期闭塞的山村,究竟是什么让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变得乖张残忍,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找不到答案。
无人告诫 何为对错
类似的案例比比皆是。
2014年2月18日晚,湖南娄底,14岁的留守少年肖明用刀刺死了来网吧找他的父亲。
肖明在小学时期曾是模范留守儿童,步入青春期后,开始沉溺于网络世界。他信奉暴力,也混迹进入了当地的少年江湖。春节期间打工回家的父亲同样相信暴力才能管教愈发不听话的儿子。但肖明对于父亲的第一次反抗,便以父亲的生命作结。
2014年4月11日深夜,江苏泰州,14岁少年薛毅用铁榔头砸脑袋、刀刺、毛巾塞嘴等方法将父亲杀害,然后骑电动车逃离,直至父亲尸体腐烂发臭、邻居报警才最终被警方控制。
这名少年一岁时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常年外出打工,自己则跟80岁的奶奶一起生活。长期畸形的家庭环境让父子俩的沟通充斥着专制和暴力,直至悲剧发生。
除去家庭矛盾引发的留守儿童或少年犯罪问题,因为缺乏必要的陪伴和关爱,许多犯罪的孩子并没有辨别法律红线的能力。
2014年8月12日,四川自贡,13岁的留守少女苗丹误将邻居3岁女童撞倒,慌乱之下将女童扔入粪坑,致其死亡。接受审讯时,苗丹只是反复哭着说害怕,说怕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赔很多钱”,才选择抛尸。
衡阳县公安局一名基层干警表示,从警方办案的角度来说,并不能特别强调留守儿童或少年犯罪的概念,但近年来,涉及未成年犯罪的案例中,留守少年的情况愈发突出。
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杀死姑妈三口的少年小岳,在把尸体简单藏了一下之后,自顾自地去网吧上网,接受审讯觉得疲惫之时,这个在当地最好学校读书的模范少年跟民警认真地问,“我明天可以去上学吗?”。
同样不知道“杀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陈晓雯,也多次问陪她接受讯问的老师黄婷婷“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
上述干警表示,经手的这两个案例,两个12岁的孩子对于生命、犯罪、法律全然没有概念,换言之,在最该被好好教育的年纪,没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与错。
犯错孩子的未来
让黄婷婷觉得悲哀的是,几天之中陈晓雯跟自己说的话,竟然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参与审讯,是陈晓雯第一次到县城。“啊,原来城里路边都有灯,这里的马路真宽真平……”从界牌到衡阳县城不过50几公里,却是陈晓雯从没见识过的世界。
办案民警请陈晓雯吃过一次肯德基,这个话不多的女孩在抿了一口甜筒后笑了出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民警们既痛心又无奈,虽然未到年龄,不必承担刑责,但依照规定,陈晓雯会被送到省里的少管所待上至少3年。3年之后,孩子的出路在哪里,无人知晓。
这位民警说,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只有不好好教育的家长。自己接触的青少年犯罪各个类别都算上,每个犯错少年的背后,都有一个存在问题的家庭。
湖南某市中级人民法院长期从事未成年案件审判工作的法官表示,从严格意义上说,“留守儿童”的概念本身就有非法嫌疑,因为严格说来,父母不在孩子身边,本身就是失职。
这个法官经手的案件,均是涉及未成年人严重刑事案件,但他对于这部分孩子却充满深刻的同情,“很多情况下是成人世界的失职,才催生了未成年犯罪。”这位法官说,“没有人是天生的罪犯,更何况是孩子。如果一个孩子选择杀人,在幼小的心里,该是积蓄了多少发泄不出去的痛苦和压抑。”
但在现阶段看来,生而不养,是中国乡村最无奈和最难改变的一个现实。
改变这一现状,目前看来,困难重重。另一层面,因为相关法律和社会机构的缺失,涉罪的孩子在我们国家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
而几年的少管所生活对于改写这部分孩子的人生,目前看来正面意义微乎其微。
陈晓雯的父亲至今不知道女儿杀人的事情,从年初离开家之后,年迈的父母并没有接到过儿子的任何消息。凌凤英说,媒体报道孙女的事情之后,她曾接到过一个女人的电话,凭声音她觉得那人可能是晓雯的母亲,但是那个电话很快挂断,至今再未响起。
失去两个女儿的汤和平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孩子离开之后,智障的妻子性情大变,每天堵在镇上的路上等着两个女儿回来,无奈,汤和平在老乡和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把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
而陈晓雯,没人知道她未来的路该如何。黄婷婷最后一次见陈晓雯时,和她有一段对话:
“你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
“你知道汤晓霞现在怎么了吗?”
“我不清楚。”
“你知道以后你再也不能跟汤晓霞玩儿了吗?”
陈晓雯没有说话,低着头,哭了起来。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奶奶写给投毒女孩陈晓雯的信】
不能回到镇上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虽然你不是亲孙女,但奶奶一直拿你当亲孙女看。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理解,我更不理解。在奶奶眼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几岁大就要做饭洗衣,照顾两个妹妹,甚至我和你的爷爷。
我也知道你心里苦,七八岁时你妈就跑没影了,你爸得养活我们这一家子,得挣钱还盖房子的钱,也没法好好看你。年初的一次电话,你爸说他在工地摔伤了,伤到了腰,说是腰上带着钢板上班,之后也没消息了。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但即使联系上了,其实也没什么感情在。他们对你亏欠太多了。
爹妈都不在,平常你受气了、挨欺负了,也没有人说,没人给你撑腰,你可不得只能在心里堵着?记者们问,你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奶奶答不上来,因为你一落地,好像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没有人告诉我和你爷爷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更不敢想你回到镇上生活,那家人(被害者)离得那么近,你伤了人家两条人命,这镇子你怕是也回不来了。但是不回来,你那么小,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又能去哪里呢?凌凤英(75岁)
声音
对于这些犯错的孩子,我们成年人应该怀有一份歉意。这不仅仅是孩子的父母,而是包括国家、政府,以及社会中的每个人。是成人世界的冷漠、自私以及不尽责任,才让这些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成了犯人。
——湖南某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位长期从事未成年案件审判工作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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