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那一年,因缘际会,在东京有一个小小的个展,因为这个个展,日本一个出版社负责国外版权的编辑给了我一个机会。他希望我能给他们画图,他们出版社有一个月刊式的绘本,如果发行得好,就有可能成为比较正式的图画书出版。我答应了。因为画图画书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刚开始他希望我能够自写自画地创作,可是那时我一心一意想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所以怎么都想不出来。后来,他们没有办法等了,就给了我一个故事,是由《聊斋志异》里的《种梨》改编的故事,让我给它画插图。
画这本书的时候,台湾还没有E-mail,我特意买了一台传真机。画完草图,我就一页一页传过去。他们看完,再一张一张传回来。每一张传回来的草图上,都会有五到十条修改意见。有些意见是很细的,让我不知所措,比如说,这个人的嘴巴要加大一点,这个人要站在右边或左边……我那时还很年轻,希望所有的创作都不要受到任何人的干扰。我觉得他们这样来调整我的图,这样画下来,好像就不是我的书了,我为什么要这样画?可是我又想持续做完那个工作。面对他们长篇幅的事无巨细的调整建议,我有一种很不服气的心理:我自己想做的图画书,不想有任何人意见的干扰。
那时我就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尽兴画一本书呢?有一次我逛书店,看到了信谊出版的郝广才的剪纸图画书作品《起床啦,皇帝》,于是对信谊幼儿文学奖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我去拿的简章,看到上面说不限任何媒材之类的,我就暂时把日本的工作丢到一边,尝试着做一本属于自己的书。那时我有一个信念,因为我是参加一个比赛,所以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都可以参赛,不用参加讨论。
做《惊喜》(现在叫《23》)这本书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就是做一本和别人不一样的书。很不一样是什么样呢?我就去书店找任何有可能的书的形式,我不要像别人那样是一页一页翻的书,所以看到佛经的页面形式,我就决定做成那样。我也不要做成一般的方方正正的书,所以我就选择做一本很长的书。然后我又想,怎么样才能够画的最尽兴呢,而且我很不会写故事,怎样才能省掉写故事那个部分呢?我事先计算好,这本书的总长是多少,然后把纸贴在墙上,开始画草图。我心里有一个想法是,我想要做一本大家刚开始看时不晓得它要讲什么,但是看到最后会吓一跳的书,我想那就画一个人躺在地上好了,而为了能让小读者到最后能够看出那是一个人,我就在画里加一些人去引导他们发现我的设计好了。那个时侯,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小读者的概念了,这是一本我想画给孩子看的书。我还希望这本书有很多功能,可以让老师拿去布置教室,可以横着摆放,可以铺在地上,也可以挂在墙上。这些很不成文的想法,构成了今天这本书。
《惊喜》是我的第一本书,那时还没有形成什么画风,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受到任何其他画风的影响,不要放任何人的作品在旁边,我一定要画别人一看到就会说,哦,这是李瑾伦的图。那么,我要怎样避开以前我时常看的图画书的影子呢?当我在画图时,一旦出现别人的图画或影子时,我就去做别的事情。我还曾经以眼睛离图画纸一公分的距离画那些小人,其实可以不必要,只是我会觉得如果我离得这么近,那我会非常专心进入到自己小时候的世界里面去,我要想办法很专心地去画那些在我心中藏得很深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开始画很困难,可是慢慢画下去就很尽兴,我开始把小时候的一些回忆统统画进去了。那时其实我是想做一本没有字的图画书,可是我没有勇气,因为当时我很想得奖。我想没有字大概没有人能看的懂,而且我的书也没有故事性,只有我一个人自得其乐画的一些小人,所以我是在比赛之前很勉强地写了一个故事,但那个故事有点长。这个故事完全是为了引导大家看到最后那个人,我尽量使这本书看起来很充实。那一年我得了佳作奖,算是小小的幸运,有一点点摆平了我对那个日本出版社不服气的感觉。后来我又回过头,把日本出版社的那个作品做完。
信谊幼儿文学奖有一个好处是,它每一年都举办。我人生中唯一参加工作的两年是在出版社工作,第一年我做了《惊喜》,第二年我又继续画,因为我非常想得到那个首奖。那个时侯我很忙,台北又在做捷运工程,我每天坐公车都会塞很久。因为我没有时间想故事,所以第二本我参赛的《子儿吐吐》的故事大部分是在公车上完成的。我每天给自己一个功课:好,现在上公车,到第几站我要想到第几页。刚开始练习很辛苦,可是后来变得很习惯,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因为刚开始翻第一页第二页时,故事在脑子中进行,可是你翻到第四页时,会忘记前面,所以我会经常回过去再想,这对于故事的节奏是很有帮助的。
为了画第二本属于我自己的书,那时候每天中午我会去吃很贵的西餐里最便宜的简餐,因为那里没有什么人。我每天中午去的时候,会抱着很大的图画纸、橡皮擦、铅笔等等,然后开始画《子儿吐吐》。下班回家后我会熬夜,就在房间门口贴上“工作中”,我们家人都很奇怪我在做什么。我从来不跟家里人说我在画什么,因为我觉得他们不会理解,长辈对于好的职业的界定绝对不会是我选择的这个职业。这是我创作最早的两年,现在想起来都还是很有意思、很美好的经验。
做《子儿吐吐》的时候,我有真正想过我要做什么,这跟我第一次做《惊喜》有些稍微的不同。那时候,我就想画一本很小的孩子可以看得懂、很大的人也能够看得懂的书。那什么样的书是大人小孩都能看的懂的,什么样的书是我这种不是很会说故事的人也能做出来的呢?有一些经验是到后来我才慢慢发觉,有的人很会写故事,那些故事可以不是他生活经验里面的,可是我是非常需要来自生活经验的东西。像《子儿吐吐》就是我生活经验的一个转换。
有一天,我听到我姐姐在跟她的小孩对话,那时她正在给他换尿布。她说:“哦,我知道你昨天吃奇异果了哦,你看,里面都是奇异果的子。”那段话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突然联想到我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段往事从来没有人替我解答过。曾经有一次过年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吃橘子,我吃得很快,橘子子都吃进去了,我哥哥就恐吓我说:“你看,你把子都吃进去了,你完蛋了,明天早上上学你头上会长一棵橘子树。”我就很害怕,然后一直哭,哭完以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后来的读书也没有让我了解不能消化的东西是怎么出来的。一直到那一天,我听到我姐姐的话,好像我小时候的那个疑惑突然被解答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就想到要做一本教小孩把子儿吐出来的书。
而,小猪符合吃得很快的特性,所以我选择小猪作为主角。并且木瓜树的树形很干净,木瓜长几颗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我选择吃木瓜。如果我画橘子树,那特征就不明显,也不可爱了。有人问我页数怎么定,有个方法很简单,就是去书店看,你最喜欢什么样厚度的书,就用它做页数的范本,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画完《子儿吐吐》的那天,刚好是文学奖收件日的最后一天,我就从出版社坐计程车去交稿,我觉得那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小孩送给人家的感觉,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好好照顾这只胖脸儿,还好他们都活得还不错。
那个时候,我的创作经验真的是非常少,创作的时候我会自言自语,比方说,翻到下一页,这个意思我会懂吗?这样翻页会不会太快?这个故事读给三四岁的小孩他能听的懂吗?这本书其实就是靠着很多自言自语慢慢做出来的。
这两本书比起来,《惊喜》的原创性是多于《子儿吐吐》的,但是画《子儿吐吐》时,我是有了比《惊喜》更多更细的考量。并且,我有一个很意外的发现。其实,这本书里面,胖脸儿就是我自己,里面也有很多我儿时的同伴。胖脸儿吃下木瓜子的心理活动那个画面,我再现了当年哥哥恐吓我头上会长树时我自己的想法。
另外,那时我只顾着画书,没有顾好办公室的人际关系,所以上班时人际关系会有点紧张,我每天都有些小小的落寞。后来我发现,不知不觉把所有的同事都画在书里面了。比如胖脸儿的同学在窃窃私语说会长树会长树的时候,我同事的脸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画到后面,我觉得人生遇到任何问题,只要你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坚持是正确的话,那就好。世界上的树那么多,有哪一棵能比得上我头上长的这棵树呢?画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小小的治疗和安慰,办公室里面的一些让我尴尬的事情已经不怎么让我难受了,尽管它还是存在。
画到最后的时候,我有一点很犹豫,我该把“便便”这两个字写出来吗?我该画小猪这样上厕所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画面看起来不那么恶心,因为可能有些人不喜欢这些画面,后来我也小心地避开我不想描述的,尽量用还可以的字句写下了结局。这本书中我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会希望童年的疑惑都能够被解答。
这本书很幸运地获得了首奖。画完这本书后,我才开始去想接下来我的路该怎么走,也迷失了一段小小的日子。那时我的想象中,创作图画书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汪洋,我就是在岸边拨拨水的那个人,我很想游进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游,因为觉得那里好深。
那时候,出版社有问我接下来的创作方向是什么,老实讲我是一片空白。我原本以为获奖之后灵感会源源不绝地到来,可是并没有。灵感该有多少,就有多少。那时候在图画书上就有点停顿,接了一些报纸杂志的插画。后来又绕回到《惊喜》变成《23》,我觉得是很奇妙的。
我31岁的时候去英国念书,我觉得我是一个有运气的人。毕业的那一年有一个出版公司找我合作出故事书,我就答应了,因为我相信大家的心都是很向往着欧美的图画书的品质。接下来的五年我做了三本书,可是那几年常常让我思考:到底我要做什么书,我的方向到底是什么?因为我跟他们合作时,每当我有一个想法,他们就会说,这样可能不太好,因为我们这边的小孩不会了解这个事情。让我比较伤心的地方是,只要是不符合他们生活习惯的东西,兼顾到市场的考量,那个想法就会被取消。有两本书我是用英文创作,但我总觉得用英文创作像是隔了一层袜子。这其实又回归到当时跟日本出版社合作做书的那个状态,还是希望能够做自己心里面的东西,画一些自己看得懂的东西。
《惊喜》到2004年停版不印了,到今年张执行长问我愿不愿意再看一下,做一些改变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而且我心里是非常快乐的,在这么多年后我又可以回过头去检视我的第一本书。我先把故事都拿掉,看看图画里面有什么,我希望能够回到当时画这本书时最纯粹、最简单的感觉。我只是很口语地描述了在这个图画里看到的线索,至于书里还有其他的东西,那还是看每个人自己的感觉。我数了一数,里面刚好23个小孩,就写下了第一个句子“23个小孩出门玩”。第二句“十头牛晒太阳”,我也只是数了数有几头牛。画面上有5个小孩在下楼梯,我就写下“五个小孩下楼梯”……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我想要读者可以从封面看到封底,再从封底看到封面,然后我还希望画面能够在一个干净、纯粹的氛围里面,所以我想小孩在读了前面那么多图以后应该很累了吧,我们就一起让感觉安静下来。我就把正面23个小孩都拉出来,文字是“23个小孩都困了,巨人打着打呵欠”,巨人在背面也能找得到,这一面的人、事物都是跟它的背面对应的,都能从背面找到答案。这个文字的完成其实很快,但可以说它是这么多年在创作的汪洋里胡乱游,最后自己心里很纯粹的东西。我做出来后,心里是非常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