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收割完了,大田里,金黄的稻浪变成一片寂寞的谷茬。农闲时是狩猎的好季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 着了,当即肿了起来,疼得脚不能沾地,拄着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我又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自动脱落,我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连续两次意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果真带着阴气,让我倒霉?我信仰唯物主义,但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天晓得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我想,我应当采取一点防范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鹰白脸上那几小撮黑毛剪了个干净;黑毛倒是没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红色的皮肉,一点一点嵌在雪白的毛丛里,黑泪变成了红泪。红泪,不就是血泪吗?凶兆加码,鬼气上升,我心里更别扭得慌。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猎物了,便兴冲冲地跟在后面。天上没有月亮,星光朦胧,能见度很低,我高一脚低一脚走得晕头转向,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狗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狗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怕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东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扔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想,我虽然只是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但这条命总比狗要值钱些吧,如果选择保自己的命还是保这条狗,当然是保自己的命。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仍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又卖不脱,只好扔掉。
俗话说“撵不走的狗,喂不驯的狼”,要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鹰轰出家去,可它仍从篱笆洞钻进来,躺在狗棚的旧址上,气势汹汹地朝我汪汪吠叫,好像在责问我:“你干吗要拆掉我的窝?”真是个十足的无赖,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有权决定要你还是不要你!驱逐出门行不通,就把你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脸,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串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像只足球一样滚到我面前,狗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 )了,它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
要来舔我的脸。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哀哀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30 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辣的,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伤残,大概会变爱为恨,再也不会来烦我了。可我想错了,它并没因为被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线内;它不敢再扑到我的怀里来,也不敢再走到我的面前来,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中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种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援,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不用说,花鹰还是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无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它的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狗眼里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见它狗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地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还无所顾忌地蹿跳着。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又用牛肉在它鼻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地。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急旋狗腰,想
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喏,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自己说,“是它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它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它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这种时侯了,还不忘记朝我摇甩那条黑尾巴。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观察了一下,紫荆晃晃悠悠,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着紫荆条抠着岩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迟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我没想到狗的生存能力这么强,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狗毛全染红了,狗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也许是用嘴叼着紫荆条,忍受着倒刺撕烂口腔的疼痛,一点一点从绝壁爬到缓坡去的;也许是像坐多级滑梯一样从上面这丛紫荆滑到下面那丛紫荆,终于滑出百丈深渊。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只担心它还会来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这以后,它不再像幽灵似的跟在我身后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来了,有时偶然在田边地脚相遇,它也只是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多看我一眼,就识相地离开。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啦啦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公尺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喘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它因为断了肋骨,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 )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狗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它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我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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