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员宿舍是一栋青砖小楼,女教员本来并不多,只占了一层。苏先生的房间在最靠东头的一间,紧挨着一个大凉台。这大凉台上,晒满了教员的衣物,翩翩招展着。苏先生领我到房门前站住,我一眼看见窗玻璃里面紫绛红的丝绒窗帘,半掩着。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朝北的窄房间。靠墙放一张木架子床,床头搁一张书桌。书桌的样子很别致,它看上去像一个柜子,上半部分是可以开启的台板,下半部分是三只抽屉。台板开启着,背面镶着一面镜子,里侧还有可以放书的格子和放笔墨的小抽屉。桌子的角落里站着一只外国风格的小瓷娃娃,浅黄色的头发,红色的背心,淡紫色裙子上罩着花围裙。见我看着书桌发呆,苏先生在旁边解释说:“哦,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她又拿起瓷娃娃:“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很多年了。”她说着,眼圈潮红了,幸好,她没有说下去。
她呆怔了一下,才转过身,打开樟木箱子,从最下面翻出几件衣物,摊在小床上。一件是白棉布衬衣,还有一条是斜纹布的深灰色短裤。她把衣物抖开,朝我伸了伸说,说:“你试试。”我的面前马上腾起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我朝左右环顾了一下,讷讷不语。
“哦,我把你当我弟弟了,我出去,你在里面换一下。”苏先生恍然道。
我这才大大方方地在里面试起了衣服。等苏先生进来,我已经穿好了,大小正合适。苏先生说:“别换下了,穿回宿舍去吧。记得下回排练时穿来。”
“你弟弟不要穿了吗?”我问。
“他在上大学,宿舍小,放不下,只好放在我这里了。你先拿去,他还有别的衣服。”
“我原来也有一个妹妹,如果她活着的话,也该上小学了。”我不由自主道。
“如果活着?”苏先生困惑道。
“因为我不知道妹妹是不是还活着。”
“你……一直想着妹妹吧?”苏先生说。
“想。不过,我老是觉得她没死。”我接着说了当时没有找到妹妹遗体,以及我经常重复的梦境,“妹妹总也不到我梦里来。我想,她或许还活着,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只要她活着,我哪怕见不到她,也甘心。”我不明白,在苏先生面前,我怎么变成了一个话篓子。
“也许你猜想的是对的。”苏先生望着我道,眸子竟如孩童一般清澈。
“什么?”
“说不定你妹妹真活着。”
“苏先生,你也这么想?”
“是,心里有一个念想,总比断了所有的希望好,日子也会过得好一些,不是吗?说不定,某一天,你的念想会变成现实呢!”
“嗯。”我被说得欢快起来。
“你来看,”她冲我招招手,从书桌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当我的面翻开,指着上面的照片道,“这是我弟弟。”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长衫,戴一副细圆眼镜儿,很斯文。“他在圣约翰大学英文系上三年级,已经好久没上我这儿来了。”苏先生像在自语,听上去有几分惆怅。
15 起惑
我有事没事便往教员宿舍楼后面跑,楼后是一片荒地,围着一截土围墙。那里吸引我的不是别的,是苏先生的气息。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晚自习后,若是白天没有见到苏先生,我都会独自一人去青砖楼附近散步。只是远远地望,什么也不做。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灯光从窗口朦胧地浸出来,奶油似的涂在悬铃木的叶子上,很淡,却暖到我心里。隔着窗帘,望得见里面苏先生的人影,有时伫立着不动,好像在翻书,有时只是一晃,可能是站起来拿什么东西。虽只是一瞬间,却令我遐想良久。
更多的时候,那扇窗户是暗着的。看上去,像一个洞穴,或者野兽的大口。我揣测着苏先生为什么总是出去,也许是去看她弟弟了吧,或者……有一次,我特意在青砖楼附近守候了很久,直到午夜时分才看见苏先生急匆匆地赶回来,手里提着个布袋。她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朝身后张望。我躲在悬铃木的树干后面望着她,心想,她真是胆小怕黑啊,可是为什么还要晚归呢?
有了那一次“监视”的经历,我见了苏先生便有些不安,仿佛偷了她的秘密。可我于心不甘,特别想弄明白她经常夜归,究竟是去了哪里。
这一天,我捧着苏先生给我的沈从文小说在看。 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沈从文,更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世杭走近了我,说:“你最近,怎么老是一个人躲着?”
我支吾其词。
“是苏先生给你开的小灶吧?”世杭伸出手来,想翻书的封皮来看。
世杭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隐隐有愧,最近很少和世杭在一起,两个人说话也少了。“是沈从文,我不晓得文章还可以这么写。”我说。
“苏先生是你的伯乐,”世杭说,“跟那个温同和就是不一样,她对大家都好。”
我不作声。
“你知道……苏先生多大了?”我眼睛没有离开书,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问世杭。
“估算着也就二十三四吧。”
“听说她有一个弟弟……”我含糊其辞道。
世杭推了我一下,打趣道。“哎,你怎么老是问苏先生。”
我抬起头,这才如梦方醒。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世杭的兴趣显然不在苏先生身上,他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最近有人在教堂后面发现了带血的绷带。”
“你说什么?”
“你看你,怎么木知木觉的,大家都在猜测呢。”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
“我先问你,半夜里,你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听到啊,隐约有人在惨叫,你们能听见,我当然也听见了。不过风一吹,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不都说是在闹鬼么。 ”
“那个教堂是不是从来没开过?可是有人说,那惨叫声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
“而且,校长明令禁止过,谁也不许去教堂。”我补充道。
“可是, 里面却传出了惨叫声……”
“那是给鬼故事吓的吧?也可能是学校外面飘过来的,要么是谁做了恶梦。”我说。
“你还真有想象力,”世杭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袋,“可是居然有人在教堂后面发现了带血的绷带,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吗? ”
“是谁捡到的?”
“是隔壁寝室的阿春,在教堂外面的墙角发现的,据说上面的血还新鲜着,纱布都浸透了,他马上叫了在不远处跳皮筋儿的女生来看,她们都吓得惊叫呢。”
“后来呢?”
“后来,还没来得及过去看,就打上课铃了。等他们下了课再来看,那血绷带就不见了,可墙角上还沾了血。”
“也许是给打扫卫生的校工拾走了。”
“可是你想想,究竟是谁把浸透血的绷带扔在那里?我们晚上听到的惨叫声又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了一会,一眼看见苏先生正朝我们站立的方向走过来:“别猜了!”
苏先生也看见了我们,冲我们笑:“你们俩个站在这里聊什么呢?”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一时怔住了,竟答不出来。
“小秋在给我讲沈从文的小说呢。”世杭神态自如地说。我心下揣摩,他为啥不接着拿血绷带的事情问苏先生呢? 苏先生没准知道得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