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和舅妈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们作为唯一的亲人,成了我当然的监护人。葬礼后不久,我便在家里见到了他们。再以后,舅舅和舅妈带着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惠明成了升平街百花巷58号的新主人。
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都变了。
他们重新装修了房子,换了家具。我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别的都可以动,但我的房间和门口的穿衣镜一定要保持原样。
4 天窗
舅舅顺理成章地当起了房东。他将三楼整层和底楼的客堂间租了出去,他们一家和我住在二楼。幸好,我还有独立的空间,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了原样。当然,门口的镜子也在那里,只是它比过去照出了更多进进出出的人影。
58号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底层住的是一家航业公司的职员,姓陈,夫妻二人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三楼住着两家,一家的男主人在茂昌眼镜公司做事,另一家则是姐妹两个,职业不明,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总要到深夜才回。
这还是我的家,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整栋房子里,只有二楼还让我感到亲切,除了我的屋子照旧外,爸爸妈妈原来的卧室虽然住上了舅舅舅妈,也没有太大变化,墙上是原先裱贴的暗粉色墙纸。拐角上的大盥洗室里面,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水汽和漂白粉的味道。那个四脚支地、厚铁胎搪瓷质地的长方形澡盆是我喜欢的,每次洗澡,我都想象自己正驾船出海。紧靠盥洗室的,是女佣的卧室。阿香还在,她多多少少让我感觉到一点亲切和安慰。
妹妹的床上换成了我的表弟惠明。惠明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清秀,皮肤白嫩,说话声音尖细,我在心里叫他“小姑娘”。他睡着妹妹的床,用着妹妹的被子,这让我万分不爽。我曾试图去喜欢他,和他在天井里玩“舞大刀”的游戏,没耍几下,我的“大刀”不小心擦到他的眉毛,他嘴一咧,哭得山响。他的哭声引来了舅妈,哄了半个时辰才让他止哭。舅妈没说什么,但我感觉那天晚上的每一件事都变得很别扭。原先吃晚饭的时候,惠明是靠着我坐的,舅妈把他的椅子挪开了一个位子,原本舅舅还会和我寒暄几句,问些学校里的事情,那天也不问了。四个人只顾埋头吃饭,我只觉得胸口那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饭后,舅妈和舅舅靠在躺椅上吸起了鸦片,惠明趴在桌上做功课。我有些无趣,就悄悄走开了。刚走到门口,身后飘来舅妈轻轻一句:“野蛮小鬼。”
阿香在暗处拉住我,对我耳语:“少爷,现在不比从前,你要乖一点哦。”
我什么也没说,沿着木楼梯往楼上走。
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犹如夜的呢喃。不用开灯,也不用把住扶手,我在黑暗中轻松地拾级而上。木楼梯绕过两个弯,突然变得狭窄陡峭。一丝月光从天窗的缝隙里漏进来。我不禁心里一松。
沿窄梯走上去,爬出天窗,有一大片凉台。
夏天的时候,我常常和妹妹来这里玩耍。即便是秋冬季节,我们也喜欢趴在凉台栏杆上看星星。爸爸和妈妈也会来,爸爸曾在这里养鸽子,妈妈则种了花草。出事以后,楼顶的鸽棚全部被清理掉了,只有花草还留在那里。
我在一张帆布小凳子上坐下,四下打量。很久没有上来,凉台显得出奇的荒凉,没有晾晒的衣物,花盆里的植物都萎谢了,颓丧地倒伏在花盆边缘,月光描出它们黑黢黢的轮廓。可是,这里曾经是多么生机勃勃。望出去,远处尖顶和圆顶的楼厦被日光涂上了梦幻的淡金色,爸爸的鸽子成群地归巢,三三两两在栏杆上优游地踱步,楼下卖小吃的小推车从蛋格路上丁丁当当地过去,嘴馋了,就在楼上喊一声,让阿香下去买桂花黑糯米粥或者糖炒栗子。然后,全家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无线电里周柏春、姚慕双兄弟讲滑稽,有时候,也听爸爸喜欢的勃拉姆斯。
有一件事,我一直记得。去年夏天,困顿无事的时候,爸爸站在凉台上拿着一把铁纱苍蝇拍到处打苍蝇,打死了,就放在栏杆下面的水泥地上。 他很神秘地对我和妹妹说:“不要做声,等会有好戏看。”
我们便听话地蹲在地上看。大约五分钟过后,无数蚂蚁从四处聚拢过来,渐渐排成整齐的一长条黑线,在队列前面领路的,是个头大一些的蚂蚁,它犹如一个指挥官,照应着队伍前进。到了苍蝇跟前,蚂蚁们一只一只拥上去,将它围个水泄不通,它们彼此交头接耳,好像在分工合作,最后,齐心协力将苍蝇抬了起来,朝来路将苍蝇拖了回去。那阵势,就像《格列佛游记》中小人国的臣民们搬动格列佛的情景。
这一切它们做得静寂无声,却井井有条。就在这时,从另外的方向来了一队蚂蚁大军,于是战争爆发了,两群蚂蚁混战起来。混战过后,留下了一具具小尸体,战胜的一方重新搬起苍蝇按来路回到老家……
我和妹妹看得目瞪口呆,好像看了一场战争片。边看边想,爸爸真了不起。
凉台上的生活总是充满兴味。除了这些,如果妈妈兴致好,我们会听到她软糯的歌声。有一首歌,歌名我不记得了,却清楚地记得歌词:
长睫毛,黑眼睛,惹人烦恼动人怜;两头船上跨一脚,哪头重来哪头轻?白贝齿,红樱唇,看似无情又有情;两头船上跨一脚,哪头浮来哪头沉?
我努力回忆着曲调,轻轻地哼唱出来。可是,才唱了一半,就已经泣不成声。这是我在葬礼后,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
5 秋寒
进入秋天不久,一夜之间降温。冬天还没有来,却已经嗅到了它的气息。
星期天下午,我叫上同班的恺生,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秀兰·邓波儿的的电影《小千金》,边看边笑,多日来绷紧的心终于松快了一些。看完出来,外面已是寒风瑟瑟,我衣衫单薄,只能迎着风走回去。到家的那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我不知道自己烧了多久,好像一直在昏睡,反复梦见爸妈出事那天的情形,以及镜子里那三个逐渐远离我的背影。我恍然觉得,是那面镜子将我的三个亲人吸了进去,我追上去,拼命想把他们从镜子里拖拽出来。
可是,他们像融化了似的,一眨眼就消失在镜子里。我呆立在原地,听见四周有细弱的哭声飘来。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吃惊地发现双脚不知何时浸染了鲜血,正在一点一点消融,和血的河流混在了一起……
阿香说,我在昏睡中喃喃呓语,时而惊叫,时而痉挛,很让人担心。恺生来看我,我都木知木觉。阿香把恺生送给我的模型纸飞机拿给我看,我摸着飞机的双翼,鼻子一酸——我是一个没有亲人的人了,这个念头忽然地冒出来,前所未有的强烈。
恺生是我最要好的同学,他父亲在报馆当记者。恺生曾跟我说,他爸爸写过一些抨击日本人的文章,被人盯上了,他和他妈妈都很担心。这么说着,我也替恺生心焦起来。“大人的事情我们不懂,但是,没有爸爸很可怜的。”我对恺生说。
这是之前的事。
病愈是在一周后。完全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二楼楼道下面的一张帆布床上,上楼和下楼的人都要经过我的床。见我纳闷,阿香尴尬地对我笑笑:“你舅舅舅妈怕你会传染给惠明。你现在好了,就可以回去了。”
我口干舌燥,无心理会阿香的话。喝了一口水,便坐在床上翻看恺生留给我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才翻了几页就被吸引住了,这样的历险经历,哪个男孩不向往?
正读着,我瞥见舅舅急匆匆地上楼来,径自走进他和舅妈的卧室。紧接着,门里就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争吵声。
阿香一边在八仙桌上择菜,一边自言自语:“作孽,家败光了,看他们怎么过……”
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个大概。舅舅舅妈的烟瘾使得家里入不敷出。加之战事混乱,通货膨胀,舅舅前些日子和人合伙跑单帮,又亏了钱。舅妈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阿香朝我呆望着,这样的眼神在过去我从没看到过。再看,她的脸上已是泪痕狼藉,还腾出一只手来捂着脸擤鼻子。我也呆住了,赶紧低下头,索性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