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样式别致的书包,据说是在外国学生中流行的款式。说是书包,其实是一个一尺半长的小皮箱,棕色,很漂亮,是某年生日爸爸送给我的礼物。拎这种书包也有讲究,不是像拿大箱子那样拎着,而是把手掌伸进拉环,手指搭在小箱盖边沿,这样拿着既轻巧,也不易晃动,看上去很优雅。
菠萝头大约看不惯我拎包的样子,多次嘲笑我。我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照拎不误。想,这是我爸留给我的,干你何事?也许是我的无动于衷惹恼了他,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这天中午,菠萝头终于按捺不住,拿着一把长柄黑伞走了进来。
外面细雨潇潇,菠萝头的伞上滴下成串水珠。他没有把伞放下,而是用伞尖指了指我打开的书包,哼着鼻子道:“别老摆弄这种女人的玩意儿,看了难受。”
我不理睬,继续从书包里慢条斯里地往外拿书本,并且有意将箱盖打开了又合上。
菠萝头又拿伞尖点了我的书包:“快收起来,我不想看见!”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世杭站了起来,走到我和菠萝头中间。
“看什么看!听着,在这里,没有谁是少爷,都是穷光蛋,穷光蛋!”菠萝头粗声吼道,他的伞尖戳到了我的书包,伞尖上镀着“克罗米”,很尖锐。
我压住心里的怒火,放低声音道:“你轻点,戳到它了。”
“怎么样,老子偏要戳,你能怎样?”说着,竟像犯了歇斯底里一般,拿伞尖朝着书包一阵乱捅。棕色的皮革上立刻划痕累累。
我伸出双臂护住书包,顺势将它往旁边一推,冲上去给了菠萝头一拳。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爸爸慈爱的眼神和世杭受了惊吓的苍白的脸。
我们扭打成一团。
不知是谁叫来了舍监。我和菠萝头被舍监强行掰开,退到了墙壁一角。我感觉到嘴角的血腥味,菠萝头的一只眼睛也成了青皮蛋。我咬咬牙,心里想:“看你再敢朝我发威!”
这一仗的后果,是我和菠萝头分别被舍监关进了位于宿舍底层的小黑屋里反省。所谓小黑屋,是惩戒学生的地方,窗子用板条钉死,只有些微光线从缝隙里漏进来。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待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我蜷缩在窗子下面,过电影似的回忆过去的事情,这时候,听见有人从窗边轻轻走过,同时听到了走动时衣服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我还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带着栀子香,淡淡的,那么美好。虽不浓烈,但它还是像一只5小手一样挠了一下我的记忆。我想起来——某一天早晨,我曾经在楼梯上嗅到过同样的气味。昏暗中,我与它“撞”了个满怀。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留住这股叫人愉悦的气味,但它已经飘远了。
夜晚时分,当我迷朦着眼睛饥肠辘辘地走出小黑屋时,看见菠萝头从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屋子迎面走来。我们在走廊中段停住,彼此淡淡地看了一眼,我看见对方眼睛里空洞寂寞的神气,心里一动。虽然说不上一笑泯恩仇,但内心的火气居然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12 灰暗
日子只能如此这般地过下去吗?
当我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听见外面偶尔传来的警报声,或者在报纸上看到种种骇人的消息时,我都会这么灰暗地想。
这一天课间,不知是谁得来一张报纸,在教室里传阅。胆小的女生看了一眼报纸,就抱在一起哇哇大叫。我有些不屑,上去把报纸拿过来,一看,也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上面用红字刊出一个大标题:《罗京墨砍头》,旁边配发了照片,照片上,印着一个中年男人的人头,赫然挂在电线杆上,双眉倒垂,两眼凸出,十分恐怖。文章里说,这个罗京墨是《社会夜报》的名记者,常在文章中痛骂日军败绩,或骂一些上海的名流私通敌人。至于是谁砍了他的头,文章里含糊其词,但言外之意已很明显,罗京生得罪了日本人,才遭遇了暗算。
教室里一片议论和尖叫声,我拿着报纸发呆。罗京墨这个名字,我总觉眼熟,脑子里闪过恺生的名字。恺生姓罗,他爸爸也是《社会夜报》的名记者,罗京墨的名字我好像从恺生嘴里听到过。来到普仁中学后,我已很久没有恺生的音信,不知他现在哪里?想到这里,我手脚冰冷,心又一沉。
我悄声对身边的世杭说:“这个人好像是我好朋友的爸爸。”世杭惊骇地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恺生。他送给我的飞机模型和《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我都带在身边,那本书已经被我看得卷边。我向往书里的历险,那时,我和恺生曾经设想,我是哈克贝利·芬,他是汤姆·莎耶,我们结伴踏上冒险的旅程,寻找属于我们的山洞和宝藏。我喜欢恺生的细心和善良。有时,我会拿恺生和世杭作比较,和恺生相比,世杭也善良,可是他更成熟,少了一点和恺生相处时的轻松随意。
我在国文课上给恺生写信,用课本作掩护,写得太专注,国文先生走到旁边我还是浑然不觉。国文先生叫温同和,宁波人,也是我们班的级任先生。他有一双大眼,眉毛浓黑,头发朝后梳理,纹丝不乱。他总是穿长衫和布鞋,平日里不苟言笑,看上去很阴郁。
我正埋首桌前,温先生用食指和中指关节在课桌上叩了两下,我仍没有停笔。于是,他猛地一抽,我笔下的纸飞一般地到了他的手中。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嘲弄似的朝半空晃了晃,慢悠悠地踱回了讲台前。然后,他回头,用手指敲击了几下黑板,意思是让大家安静。 下面果然安静下来。
温先生举起了我写的信,慢条斯理地念道:“你好吗?我很想念你……”
下面爆发了嘲讽的嘘声,有人在幸灾乐祸地用手掌拍击桌子。
我的脸涨得通红。
温先生停住了,用弯曲的食指朝我指了指:“夏之秋,原来你也喜爱写信,可是,为何你的国文只能得2分呢?”
“他只会写情书,不会写正经文章。”菠萝头用手拢住嘴巴,怪声怪气地叫道。大家又哄笑。
“我是给过去的好朋友写信! ”我终于忍不住嚷道。
“我可以证明!”世杭举起手说。
温先生摆了摆手,嘴角牵起暧昧的微笑,这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阴郁。他似笑非笑着,无声地将我的信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讲台边的字纸篓。
我自此得了个莫名其妙的雅号“情种”。谁都这么叫,除了世杭和缨子。缨子比我长一岁,班上的女生里面,缨子最高挑。她梳一根短短的辫子,脸色苍白,眼睛很透亮,喜欢朝人笑。
“情书”事件过去半个月,我一直郁郁不乐,听到别人调侃地“情种情种”地叫,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一天我在阅览室里碰见缨子,她手里拿着简写本的《红楼梦》,看见我,她朝我招招手,小声说:“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
“说什么?”我问。
“我相信你是给过去的好朋友写信,不是什么‘情书’,你好朋友的爸爸死了。”缨子说完,用牙齿咬住下嘴唇。
“谢谢你。”我觉得她的样子有些滑稽,就笑了。
她以为我高兴了,便又开口说话,音调很轻快:“你知道吗? 我们的级任先生要换了。”
“真的?”我又惊又喜,奇怪地望着她,“你从哪里听说的?”想到温同和捉摸不透的阴郁相,我真巴不得马上换先生。
“昨天,我路过办公楼,听见两个先生在议论,说温同和要离开学校了,好像是和校长大闹了一场。”缨子不确定地说,我发现她的声音也低下去了。
“你确定吗?”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