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持秩序的巡捕们将涌入的人拼命往外赶,并且很快拦起一道警戒线。堵在我面前的一个黑瘦巡捕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挤什么!不要命了吗!”他这一喝,把我的眼泪催了下来。“我要找我爸我妈,还有妹妹……”我哭着说。
他一挥手:“走走走,去跑马厅路找。死了的,都运过去了,要是找不到,就是万幸,不过……”他又拖了半句,“也有人死无全尸……”
我抹了把眼泪,掉头就往跑马厅路飞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只感到浑身都虚脱了,头脑里的意识也消失了,一切仿佛在梦中。也许是跑得太猛,我一头扎进了一个人怀中,也可能是他故意拦住了我。
“往哪里去?小朋友。”他说。
我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想努力挣脱他扳住我肩膀的手,但是失败了。
“你不能一个人去那里,找你家大人来!”他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家大人都不在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听着,”他的语气缓和了,“你太小了,跑马厅门口的景象,你不能看。”我抬起头仔细看他。他和爸爸差不多高,穿件阴丹士林布长衫,前胸已被汗水浸湿,戴黑边眼镜,身材微胖,目光很慈祥。
他俯下身子,与我平视。我止住了眼泪,仍旧试图挣脱他。
正僵持着,我听见有人在身后高声叫我:“小秋!小秋!”
一回头,竟是阿香。
“我一直跟着你,你跑得好快,少爷!”阿香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说,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子。
我低下头,不做声。
“你是他家大人吧?”陌生人对阿香说。
“我是他家佣人,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小小姐下午都到大世界来了。”阿香说,不时用手去捋自己的胸口。
“你跟我来,”陌生人果断地对阿香说。然后,又朝向我:“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们。 听话,不要乱走,这里很危险!”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陌生人就领着阿香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我靠在墙根,觉得地面在晃动。眼前人流如潮,都是面色惶乱的人,很多人哭天抢地,瘫在地上无法行走。一具又一具裹了白布的尸体被抬出来,认领走。我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面。
我逐渐弄明白,爆炸中遇难的死尸,被陆续排放在跑马厅路的地上,整条马路已经排了六排尸体,等着家属前来认领,而那些无头的尸体,或者有头无躯的,就由普善山庄的车辆运到沪西“万人冢”去埋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乏了,倚着墙根蹲在了地上,依稀听到外滩海关的大钟敲了十一下。远远的,终于看见阿香和陌生人从人群里向我走来。阿香脸上泪流成河,泪痕被月光映得闪闪发亮,她脚步不稳,不断地打着趔趄。他们身后紧跟着两个抬担架的人,担架上蒙着沾血的白布。
我马上明白了一切。只觉得心脏突然地涨大,耳朵里像听见了一千棵树上的蝉声。
3 镜子
第二天,我才听说事情的原委。
各大报纸都出了消息,说日军兵舰“出云号”是炮击闸北的罪魁之一。前一天,“出云号”正停泊在黄浦江码头补充燃料,中国战机想趁机发动报复性突袭,将它就地炸沉。国军出动四架轰炸机轮番向“出云号”投弹,没想到却无一命中目标。其中有四枚炸弹甚至鬼使神差地被误投到华懋饭店门前。这时,日舰开动全部防空炮火对国军战机进行猛烈还击。一架国军战机尾翼中弹,冒起黑烟。这架负伤的战机原想飞往虹桥机场降落,为了减轻负重,计划将一枚机携炸弹投降至跑马厅广场引爆,未想却又误投至大世界十字路口,导致了一场更加惨重的自伤事故。《申报》上说:“此为不可避免之意外”。
整个百花巷、整个上海都在议论这件事。
可是,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不管是谁投的炸弹,对我都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没了,妹妹也没了。
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这一个念头。
阿香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少爷,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了。” 我听见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完,别过身去,有气无力地用抹布将箱柜上的薄灰揩掉。
从早晨开始,我一直站在靠门的镜子前面不肯挪步。这是我家最大的一面穿衣镜,正对着门,镜框是铜制的,雕着花。每天爸爸都在它面前整理完衣装出门,妈妈也是,做了新衣服,都要在镜子前面照半天。妹妹更加臭美,一天至少三次对着它做出各种表情自我陶醉。
我对着镜子发呆,恍惚看见里面照出他们三人的影子,还有那天他们离开家的背影。恍然间,我好像在大白天看见自己的梦——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时候,门铃响了。看见门外的人,我和阿香都呆住了——是车夫有顺。仍旧是那天的装束,不同的是,他的衣服前襟上烧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黑洞,右手手臂用纱布吊着。看见我,有顺用左手捂住脸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我低着头听。
“开完茶会老爷、太太和小小姐从酒楼里出来,刚上车,小小姐说口渴,想吃冰淇淋。太太就差我去买……我跑了三四条马路才买到冰淇淋,赶紧拿了往回跑。眼看着就要到了,就听见头顶飞机的轰鸣,很多人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热闹……国军刚刚在闸北八字桥打了胜仗,大家都欢欣鼓舞呢……可是,不容我细想,只听轰地一声,我觉得脚下一震,竟什么都不晓得了……醒来已经在医院里,我的右胳膊断了,医生说我命大,是被震晕过去的,还好只伤了手……可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啊!”有顺蹲下身子,大声地抽泣,样子很吓人。
“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小小姐的……”阿香看着我,轻轻说。
爸爸曾经这样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日本人来了,但是租界是安全的。即便战事发生,我们的住处也不会被波及。前一阵,爸爸读着报纸说,战事山雨欲来,可是今天说非战不可,明天又说可以妥协。爸爸和妈妈议论这些事情时,我都似懂非懂。 至少,我感觉身边是平静的,每天玩耍、睡懒觉,一切照旧。没想到,它会突然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扔到我的面前。
现在,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没有人能给我作解释,我仍旧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周后,爸爸妈妈的遗体下葬,因为没有找到妹妹的遗体,只好做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和爸爸妈妈葬在一起。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陌生人,都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很多人伸手抚摸我的脑袋,眼睛里含着泪水。主持葬礼的薛公公是爸爸的上司,他把我拉到跟前,对所有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这是绍棠的儿子,他只有12岁。绍棠不在了,如果以后他的儿子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会不会伸出援手?”“会!”下面的大人们齐声回应,然后是一片压抑的啜泣声。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那些怜悯我的眼睛。很奇怪,整个葬礼我都没有哭,也许是悲伤太重,反而流不出泪水了吧。我只是看住脚尖,几乎要把地面看出一个洞来。
在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舅舅,妈妈的弟弟。妈妈叫林牧言,舅舅叫林牧辉,只差一个字。这么热的天,他戴着顶黑色的礼帽,帽沿压得很低,眉目间有妈妈的影子。舅妈挽着舅舅的胳膊,默默地打量我。我听说过有这样一个舅舅,他早年去了外埠,却在妈妈去世后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