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第一次踏入普仁中学时,就注意到了这栋建筑物。它虽然破旧,并且隐在最深处,但在零零落落的房子中鹤立鸡群。只可惜,自从我来到这里,还没有靠近教堂一步。
这天临睡前卧谈,菠萝头说起一个故事,又是和旧教堂有关。菠萝头时常会有些来路不明的秘闻发布,问他从哪里听来,他神神秘秘不肯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听他拣来的故事。
他照例先打招呼说 :“我只管讲,吓着了不怪我哦。”我们一个劲儿地说:“不怪不怪,别卖关子。”菠萝头有意清了清嗓子,才慢条斯理地讲下去——
那是普仁中学开办不久的事。那时候,学生宿舍和靠近校门口的红砖楼房都没有造起来,学生还不能住宿,学生上课、教员办公都在旧教堂里。那时候,周围比现在还要荒僻,到了晚上,只有两个教员长期住在教堂里值班。这两个教员,一个是数学先生,一个是图画先生。数学先生十分老实勤勉,常常深更半夜还就着油灯趴在桌上备课改作业。图画先生喜欢玩,他看不得数学先生的迂腐,抱怨他不陪自己吃酒、下棋。有一次,他想出一招,想吓吓老夫子。于是,他找来一张硬卡纸,用水彩画了一个阴森恐怖的鬼脸面具。这天夜深,数学先生照常还在批改作业,图画先生戴上了鬼脸面具轻手轻脚地走到数学先生的书桌前,突然地大叫一声。他没想到,数学先生的反应大大超乎他的预期。只见数学先生脸色铁青,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一直从椅子上瘫软至了地上。他暗想:“这书呆子实在太胆小,真是吓不得。”便赶紧将面具摘下来说:“不要怕,不要怕,是我啊。”
“你们猜数学先生怎么样?”菠萝头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
“怎样?”众人同声问道。
“数学先生抖得更厉害了,颤声说,‘我我我我怕的哪里是你,怕的是在你身后和你一模一样的那一个!”图画先生不听则已,不等回头,便马上倒地晕厥了。
“后来呢?”我们又齐声问道。
“后来,据说再也没人敢晚上待在教堂里过夜了。”
我们倒吸一口冷气,在黑暗中沉默良久。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睡在我下铺的世杭才闷闷地发出声音。
“当然是真的,我听门房陈老头讲的,他在这里几十年了,亲耳听说的。”
“那……那个鬼是不是失踪的传教士?”我问。
其余的人都已吓得不敢发声。
菠萝头那里却已经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这天半夜,我被尿憋醒,但一想到菠萝头讲的故事,怎么也不敢下床去。就这样,膀胱很难受地鼓胀着,我不断在梦里找厕所,直到天亮。
10 教堂
这个教堂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谜。
我在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揣测它,越看越觉得它非同寻常。课间的时候,我在亮白的天光下注视它,并且小心地靠近它。有一天,我避开旁人的注意,终于站在了被磨损得很光滑的水磨石台阶上,伸手触摸用砂岩建造的凸窗窗台,以及入口处锈迹斑驳的铁扶手,心里滑过异样的战栗。但我始终不敢靠近那扇油漆斑驳的紧闭的大门。
在阳光下,它是沉静和安全的,眯缝着眼睛,看见它的尖顶被描上淡金色的线,衬着澄碧的天空,仿佛在闪烁。我心里明白,那些光是静止的,但随着我眼睛的开阖,光与影便活了一般游动交错起来。
只有在阴天或者雨天,它才呈现出某种不祥的气息,仿佛蕴藏着危险的秘密。雨幕中的教堂,犹如被一层灰色的布帘罩着,里面黑沉沉地透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窗外逼近。
站在教堂前,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和它之间横亘着的不是距离,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我和我死去的亲人之间,我的感情和他们联系着,而我却再也无法抵达他们。我恍惚记得,唯一一次去教堂,是跟着妈妈去的,那年我大概6岁。在徐家汇的天主教教堂,去参加妈妈一个朋友的婚礼。大堂内圣母怀抱小耶稣的雕像立于祭台之巅,威严地俯视着全堂,当时的我觉得它巨大无比,竟产生了隐约的恐惧。那种压抑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妈妈把我搂得很紧,“看,圣母多么慈祥,别怕。”妈妈说。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想着想着,独自哀伤起来。我站在离旧教堂数十步开外的竹篱笆前,呆呆地想心事,眼泪不自觉地溢出眼眶。
这时候,我看见校长赵伯威从教堂的台阶上走下来。 夕照下,教堂巨大的影子罩住了他,使他看上去身形矮小,走到我的面前,他又重新变得高大。我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幻觉。
我望着他,并没有躲避他的注视。只是在心里猜测,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的,我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从教堂里吗?可他身后的大门紧闭着。
此刻,他朝我走来的样子,不禁令我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我也是这样茫然地面对他,心带恐惧和绝望,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话。而此时,我想,我可以和他说点什么。
“你在哭吗?”他问我,脸上带有很深的疲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悲伤。
我不做声,用手背把淌下来的眼泪擦干。
他掏出一块手帕,递到我的面前。我没有接。他停顿了一下,把手帕收了回去。
“新来的吗?哪个班的?级任老师是谁?”他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我点点头,说了自己的名字和级任老师的名字。
他眯着眼看我,而我在心里揣测他。我想,他是认不出我的。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校长说,他眯着眼,像在回忆。
“在跑马厅路。”我直截了当地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像面对一个久违的亲人。
“哦——,我想起来了。”他拖长音调说,“真是巧,在这里又见面了。”
他终于想起了我。
他询问了我家里的情况,父母的后事如何处理,我又是如何来到这里。我都一一作答。我只是简单叙述了过程,说得很平静,话里并没有对舅舅舅妈的埋怨。
“我一直记得你,很少有小孩这么勇敢,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找大人。”他说。 “你要好好的,等毕了业,出去找份好差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本来还可以读个好大学,可是现在外面这样乱,不知道还能不能……”这后半句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我只是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还很不习惯和大人交谈,况且面对的是让我既亲且怕的校长。
“我记住了,你叫夏之秋。不过,夏之秋,记住,以后不要到教堂这里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我的名字,然后,重重地按了我的肩,很有力,我几乎要被他按得矮下身子去。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又抬头看看天。想,真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
这已经是1938年的仲春。
11 栀子香
忍无可忍之下,我和菠萝头打了一架。我这才彻底相信,自己已经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这里,应该没有过去,也很难看到未来。
在学校里,虽都是孤儿或流浪儿,但来学校前各自的家境不同。菠萝头原住南市,父亲开了一家武行。南市沦陷后,遭到日军轰炸,菠萝头所住的王信义浜一带迁延起一场大火,数千人家被夷为平地,菠萝头的家人也在大火中丧生,全家仅剩他一人幸存。他身无分文地流浪了半年后,才被收进普仁中学。
第一次见到我,菠萝头就对我心生敌意。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都能感觉到他带刺儿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