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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少年夏之秋》内容选载(2)

http://www.sina.com.cn    《1937·少年夏之秋》 殷健灵

    上部

  1  变故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不骗你。

  时值1937年8月初,我感冒了,整整持续了两个星期。正是上海最热的月份,我赖在家里,连补习班也不去上了。

  这天清晨,我早早地醒了,但没有马上起床。鼻子塞得难受,口也有些渴,我从被单里伸出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瓶子。里面装的是“荷兰水”,我最喜欢喝的一种汽水,是昨天晚上妈妈特意放在我床头的。“荷兰水”喝下去,我就清醒了,鼻子好像也通畅了。我就靠在床头观察睡在对面木床上的妹妹。

  妹妹叫夏之冰,比我小八岁,再过一个月,就是她的四岁生日。平日里由佣人阿香在家里带她。我喜欢妹妹,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昨天晚上,我还和她赤着膊在床上玩开船的游戏,我掌舵盘,她当水手,阿香在旁边用扫把模拟船桨。闹了半天,等妈妈来催,我们才不情愿地翻身躺下。

  现在,妹妹还熟睡着,红扑扑的半个脸蛋埋在被单里,鼻翼一张一翕,嘴里不时含混地嘟哝几句。阿香给她扎的两只小辫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脑袋下枕着皱成一团的《儿童画报》,这使她的模样儿看上去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光线从窗帘缝里透进来,还有巷子里的各种声音——用宁波话向人问好的,是水果摊小老板沈哥,他的摊子上常会有稀奇水果卖,我最喜欢吃的是“花旗蜜橘”,妈妈时常买来给我和妹妹解馋。蛋格路上响过一串轮子滑过的嘈杂声,是巷口老虎灶的伙计在挨家挨户送开水;沉闷的门板起落的声响,是斜对面的烟纸店里发出的,我最馋他们店里的檀香橄榄和百草梨膏糖。 

  我家住在迈尔西爱路的升平街百花巷58号,是最靠里的一栋石库门房子。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了,熟悉这栋房子里的每一级木楼梯,也辨认得出天花板上的每一处水渍。我的爸爸在一家公司里当经理,除了这栋房子,他还有一辆土红色的私人三轮车。车轮上的“克罗米”和小轿车一样光滑明亮,车篷可以折叠,座位是弹簧沙发,坐起来很舒服。爸爸每天坐着三轮车上下班,节假日也会同妈妈带上我和妹妹外出。我喜欢朝后趴在椅背上赏风景,就像看电影一样。 

  我知道,下午爸爸和妈妈就要坐着三轮车出去。他们要去大世界附近的一间酒楼参加公司的茶会。昨晚,妹妹也吵着去,我自然也想去。我们都知道,说是公司茶会,实际是爸爸公司招待员工的联欢会,不但可以吃到各种瓜果茶点,还可以见到前来捧场的电影明星。这种好事谁愿意错过?但是爸爸不肯带我去,责怪我补课不肯去,玩耍倒不肯拉下。我争辩了两句,只好放弃。后来,妹妹偷偷跟我咬耳朵,说她会给我带好吃的回来。还是妹妹好。

  正这么想着,房门响动了。阿香走进来,叫妹妹起床,顺带给她穿衣服。我仍旧赖在床上,装出几声咳嗽,借此说明我的感冒还没有好透。直到太阳照到了我的床上,我才不得不起来。这时候,我听见楼下爸爸关门出去的声音。然后,伴着沙沙的杂音,“无线电”里响起了软糯的丝竹声。我猜,妈妈已经坐在藤椅里织毛线了。但不知为什么,丝竹声忽然断了,一个圆润的女声拿腔拿调地报起了新闻。我隐约听到“昨日日军占据虹口”“开枪挑衅”“闸北抗战”之类的字眼。但那些事,实在离我遥远,根本听不进去,也听不懂。

  后来回想,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醒来后的这段时间不过十来分钟,却仿佛经历了很久很久。在我以后的生命里,没有一个早晨如此漫长。而这样的早晨,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了。

  刚吃过中饭,爸爸就回来了,他是来接妈妈和妹妹去参加茶会的。车夫有顺等在门口,他穿了件粗布背心,不停地用毛巾擦汗。看见我,讨好地笑笑,问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不想去。”有顺的笑容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被凝固了。我在任何时候想起,都好像近在眼前。

  那天真的很热。真的很热。

  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和妹妹留给我的印象会那么模糊,我和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热蒸气,迷蒙的,看不真切。我和他们的告别只是在一瞬间,都没有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就像往常的每一次普通的告别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马虎。

  我记得,当时我靠在进门那里的穿衣镜旁边,故意不看他们。但我还是从镜子里面,看见爸爸和妈妈,牵着妹妹的手,匆匆忙忙地从我身后走过去的背影。妈妈穿了紫色香云纱做的短袖旗袍,妹妹则穿了米黄色的夏布背带裙,粉嫩粉嫩。我感觉爸爸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很轻地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隐约听见妈妈说了一句“在家乖点”,妹妹一次次返身看我,朝我做鬼脸。然后,他们上了有顺的三轮车,很快地走远了。

  这个下午便显得特别难捱。我独自玩了一会儿模型飞机,然后走到巷子里望了会儿野眼,在门口的小贩那里买了一支棉花糖,便回到自家的小院子蹲在地上打弹子。直到阿香叫我回去吃晚饭,我才长嘘一口气——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总算打发掉了。

  晚饭煮的是糯米甜粥。阿香大概是为了安慰我,晚饭吃得特别早,这锅粥的内容也比往常丰富,里面有栗子、枣子、白果、莲子、芡实,放在井水里冰镇过,特别清凉好喝。除了粥,还特意给我剥了个我最喜欢的松花蛋。阿香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完最后一口,正要把碗接过去。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长声尖锐的嘘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天而降,把地面砸开了一个洞,连房子也跟着轻微地震动。不多久,外面响起了时断时续的警报声。

  家门口逐渐喧闹起来。

  阿香打开院门,各种议论声撞进我的耳朵。我好不容易分辨出一个主要的意思:日本人的飞机丢炸弹了,就在大世界!

  “大世界”这三个字好像长了翅膀,黄蜂一般直扎我的耳膜。阿香正紧拽着我的右手,我感觉她的手心猛地起了一阵冷汗,马上把我的手浸湿了。我一只脚在院子里,另一只脚跨在门外。就是这样一个姿势,也许只保持了两分钟。但我后来想起,从那一刻起,心里的那个我就一直以这样的姿势僵立在门口,整整站了七十多年。

  2 求证

  我和阿香相对坐着,默默无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我应该想什么,不应该想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头脑一热,腾地站起来,撒腿就往外跑。阿香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唤,我只当没听见。我只有一个念头——往东,往大世界方向跑。

  我跑出了升平街,又沿着迈尔西爱路往南,不过百十步,便到了福煦路上。

  月光清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抬头看,还没黑尽的天空腾着一团黑雾,越是往东,黑雾越浓,不时有飞沙钻进我的喉咙,引得我一阵剧烈咳嗽。

  我口干舌燥,胸口像给一只手拽住,拼命往下拉,往下拉。浑身难受,但是无法停下来。跑着跑着,我发现自己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人群渐渐从各个方向冒出来,进而汇成排山倒海的人潮。

  他们都和我往一个方向跑。奔跑中的人,全都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只听到耳边一波一波喘气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有人大声地互相安慰:“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去看一下放心!”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不是这样吗?憋了一下午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我只想马上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妹妹。

  大半个小时后,我随着人群挤进一大片黑雾中。爆炸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空气中依然有细小的飞沙走石。大世界前面一片嘈杂,救护车、警备车、救火车乱作一团。一股人潮在往外奔逃,另一股人潮却拼命往里面涌。逃的人脸上惊惧万分,有的人衣服上还沾到了血迹。往里涌的,则个个面色惨白。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大世界对面的建筑物上,一扇扇钢窗七扭八歪地挂在墙体上,有的钢窗上还垂下几个被炸飞的断手残臂。

  我一阵恶心,本能地闭上眼睛,不由地停住了脚步。但身后的人群还是将我往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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